生如逆旅(26)
顾衍之笑了一下没说话,关掉通讯器,看着那正在冒火的煤气罐一步步走近,一氧化碳透过头盔的缝隙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里,热浪一层层地涌了过来,能听见皮毛卷焦的声音,顾衍之伸手,把煤气罐拎了起来,然后稳稳地抱在了怀里。
她走过于归身边,郝仁杰身边,走下楼梯,到达拐角,接着往下走,怀抱着定时炸弹,走过陆青时身边,穿过浓烟,要走一百二十个阶梯才能把煤气罐放进防爆罐里。
炙热的气浪融化了她的防火服,能闻到从自己身上散发出的焦臭味,浓郁的一氧化碳钻进鼻腔里让视线逐渐模糊不清,每走一步都有汗水流下来,还没滑到下巴,就被热浪烤干。
陆青时说,你的伤口不要剧烈运动,裂开的话会很麻烦。
她的左肩逐渐使不上力气,疼痛让她脸色苍白,煤气罐一点一点往下滑,发出了滋滋的声音。
顾衍之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嘶吼,开始加速冲刺。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着楼道口,等待着她出来的那一刻,或是——地动山摇。
脚步声逐渐近了,武警捏着防爆盾的手紧了紧,一团火光在黑暗里亮的耀眼,顾衍之终于冲出了黑暗。
“退后!!!”
煤气罐在自己掌心里发出了轻微的颤动,气阀滋地一声弹了出去,顾衍之双目赤红,火焰替她浑身涂上了一层金色,在离防爆罐还有五步远的时候她离地起跳,火焰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抛物线,如果不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以及足以掀翻一个成年人的冲击波的话,真的很像一场绚烂的烟火。
“砰——”火光照亮了半个夜空,有在窗前写作业的小孩抬起头来:“妈妈,看,烟花!”
“好,我这边差不多结束了,你找到那位孩子的家属了吗,一定要沟通好——”
陆青时拿着对讲机话还未说完,地动山摇,天花板上的电风扇晃了晃,摇摇欲坠,她猛地扑在了患者身上,吊扇砸在了背上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粉尘劈头盖脸落下来,她用手护住了患者的头部。
等一切尘埃落定,她摇摇欲坠站起来跑到窗边,正好看见浑身是血的消防员被抬上了救护车,握着窗棂的指尖泛了白。
“嗡——”电锯尖锐的轰鸣声下,被压在柜子底下的双腿和身体分离开来,于归快速止血拿大量纱布按了上去。
她红着眼睛吼:“你好了吗?”
刺儿头拿液压剪剪断了女孩手上的铁链:“好了!”
郝仁杰抱起来就往楼下跑,于归举着液体袋亦步亦趋跟着往楼下冲,然后就看见了失魂落魄的陆青时在抢救浑身是血的顾衍之。
她愣在了原地:“陆老师……”
她从未见过那个样子的陆青时,从她来到仁济医科大的第一天开始,陆青时就始终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样子,她优秀的专业素养造就了她超出常人的冷静,而性格上的沉稳又赋予了她处理病情上的理智,她曾以为这样的陆青时是无懈可击的,没有人或事能撼动她一丝一毫。
直到今天,于归才发现了她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原来……陆老师也是会哭的啊。
“陆主任,血压40——60,血氧50,一直上不来!”
监护仪尖锐地叫了起来,好似敲打在了她心上。
陆青时红着眼睛拿剪刀剪开她的衣物,防火服已经融化紧紧黏在了体表,造成了不同程度的烧伤,她拿镊子一点点剥离着。
“利多卡因……不……”她快速摇了一下头,头一次出现了用药迟疑:“肾……肾上腺素5mg静推”
“不行,血氧掉到了四十!”用药一分钟过后,护士又叫了起来。
陆青时眼里那点儿水光终于溢了出来,一滴一滴砸在了她过分苍白的脸上。
八个小时之前,她还活蹦乱跳站在她面前说:“有陆医生在,怕什么?”
八个小时之后,她躺在这里没有自主呼吸没有自主心跳,浑身冷的像一块石头。
疼痛把回忆撕开了一条口子。
五年前。
小小的孩子坐在病床上和她击掌,眉眼与她何其相似。
“妈妈是协和医院最好的医生,我不怕!”
仅仅六个小时之后,他就躺在了手术台上,呼吸心跳全部停止,能做的抢救方式都做了,麻醉医站起来鞠躬宣布手术失败,患者死亡。
她手里的止血钳当啷一声掉进了托盘里。
从那一天开始,陆青时就再也没笑过。
“铛——”锐器掉在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陆青时颤抖的双手垂了下来。
“死……死亡时间……”
“不!”一个人影扑了过来,撞开床边的护士,趴在她身上做着心肺复苏,那双眼睛跟她一样红,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坚韧。
“陆老师,别放弃!你是急救医学专家,是仁济医科大急诊科最优秀的大夫,如果连你都放弃的话——”她看一眼昏迷不醒的顾衍之,泪水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顾队长,才是真的没救了”
第25章 弹痕
忙的团团转的地方不止有急救现场,还有一附院急救中心, 作为东南地区首屈一指的三甲综合性教学医院, 承担了东部地区百分之七十的疑难重症, 而急救中心不光承担了院前急救的重任, 更是危重患者的第一战场, 即使没有大灾大难,日均患者也在两千以上, 在楼台公寓大火中受伤的人们,陆陆续续被送了过来, 整个急救中心被堵的水泄不通。
“通知血库备血, 要十个单位红细胞”
“什么?没有?”徐乾坤攥着电话焦头烂额了:“老哥不是我为难你,我这儿一大堆伤员等着救命呢!”
“来来来, 让一让,让一让啊!”绿色通道大开,又有危重患者被推进了抢救室。
“让普外的赶紧下来收人!你看看咱们这都乱成一锅粥了, 观察室都堆满了床位,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有医生带着护士挨个查房, 忿忿不平。
护士也满脸为难:“普外那边说, 他们也没病床了……”
徐乾坤听见了,远远地在走廊喊:“那就让他们在走廊里加床, 该收的病人不收什么样子!”
他说着重重地把病历本往桌上一扣,平时这些病区里的事都是陆青时在管,那个人虽然他不喜欢,但不得不承认, 还是有几分本事的,起码那张脸冷着的时候还挺吓人。
秦喧作为妇产科骨干也被抽调了下来帮忙会诊,此刻刚送走一位受伤的孕妇,眼看着天色完全黑下来,扯住了一位急诊科的护士问:“你们陆主任还没回来吗?”
护士摇了摇头:“还没呢”
说罢,又脚步匆匆走了。
她把口罩从脸上扯下来,掏出手机给陆青时打电话,一直是无人接听状态,只好边走边嘟囔着:“奇了怪了啊,这其他人都回来了,她磨蹭在后面干嘛呢还不接电话”
说着走到了急救中心大门口,低头敲键盘,一句完整的话还没打完,救护车扯着嗓子轰鸣而来,一个急刹车停在了绿色通道里,还未停稳陆青时就拉开车门跳了下来。
秦喧把手机放进兜里跑过去:“你……”
她话还未说完,眼角余光瞥到躺在担架上的伤员时,脸色一白,跟着她推起轮床就跑。
“哪间手术室空着?”陆青时的状况看上去并不比顾衍之强多少,满脸血污,白大褂脏的已经看不出颜色,那双向来寡淡的眼睛更是通红。
“三号手术室,我刚从那出来”
“好”陆青时推着人进了电梯:“于归你去请普外,胸外,心外,麻醉科,重症医学科下来会诊”
“好”于归应了一声跑到分诊台打电话,陆青时进电梯前听见她扯着嗓子在吼:“我不管!三分钟之内第三手术室集合,再不来人就死了!!!”
进入手术室之前由麻醉医负责插管,陆青时跑去刷手,她蹭地一下踢下了开关,水流打在了胳膊上,她鞠起一捧水浇在了脸上,透心凉,抬头看着镜中狼狈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
冷静,陆青时,你要冷静。
“家属呢?告病危签了没?什么——”有主任把镊子扔进了托盘里:“这没签字我们怎么做手术,出了事谁负责”
陆青时缓缓走进来,脸上的血污洗干净之后愈发显得眉眼锋利:“我负责”
“你……”对方被噎了一下,陆青时走到主刀的位置上站稳:“我是她的首诊医生,也是急诊科主任,出了事我负全责”
对方还想说什么,被旁边的人戳了一下,于是把话咽了回去,一台多科室联动的手术就这么悄无声息展开了。
打开胸腔之后,对面的三助倒抽了一口凉气:“肋骨断了三根,还有多脏器损伤,她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奇迹吗?
陆青时在心里摇了摇头,她能把15公斤重且正在燃烧中随时可能会爆炸的煤气罐徒手从五楼拎到了一楼,并且准确扔进了防爆罐里,拯救了范围二公里的所有生命,才是真正的奇迹吧。
有人说,外科医就是缝缝补补的手艺匠,她的这双手拿不起针线,运起手术刀来却是得心应手。
止血,修补受损的部位,缝合血管,吻合神经,陆青时和她的团队一起小心谨慎为顾衍之把受伤的脏器修补起来,也一点一点找回了自己失去的自信。
翻过受伤的肺部,一条大口子扯了一个豁半截连在了健康的器官上,半截在胸腔里晃荡。
胸外科主任拿着组织剪犹豫了:“这……切了吧,血管太多吻合的不好感染了就麻烦了”
陆青时摇头:“4.0可吸收线”
护士把线夹在缝针上递给她,她稳稳抓在了手里。
顶着个残肺她还怎么正常呼吸奔跑当消防员。
她想如果顾衍之能说话的话,一定也是不愿意的吧。
秦喧在上方观摩室里看着她穿针引线,每一针都恰到好处,没有一丝多余的线头,又快又稳,几乎让人眼花缭乱,激动地扯住了于归的袖子:“看见没看见没!这才是你陆老师真正的实力啊!她到急诊科简直是屈才了!”
就这缝合技术去大学里当教授都绰绰有余啊!
累了一天了,于归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撑着一口气站在这里等一个结果,眼看着手术步入尾声,她也悄悄松了一口气瘫坐在了椅子上。
“这是……”又一位助手拿镊子翻起了她心脏下的组织,明显有外科手术留下的痕迹。
陆青时看了一眼,想起她曾跟她说过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猎鹰突击队的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