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良为妃(44)
皇帝虽然不擅长文章,也听出元礼对顾沅的文章评点得极得要领,显然揣摩不止一日,见他言语之间显然把自己当做了顾沅的知己故交,与顾沅一来一往地谈起文来,微微翘起的唇角不知不觉地便沉了下去,淡着声气打断了两人:“堂兄诸多美意,朕记住了。端王的事,朕已有主张,堂兄且回去耐心等待,日后自有分晓。”她说着便伸手拉顾沅的手,“阿沅,咱们走吧!”
皇帝虽说在近侍宫人面前不甚顾忌,但在宗亲臣子面前与顾沅这么亲近还是头一遭,顾沅心里莫名地升起一丝被人窥到私心似的羞赧,借着躬身行礼的动作退后一步,就势一手托起皇帝手臂,不着痕迹地将皇帝的手挣开来:“奴婢遵旨,这就伺候陛下升辇。”
皇帝脸上的惶惑一闪而过,依旧还是那份八风不动的神色,也没再说什么,扶着顾沅的手踩着踏板上了龙辇,在辇上坐定后看也不看顾沅地朝元礼微微颌首:“堂兄保重。”
元礼将一干情形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深深伏拜下去:“臣恭送陛下。”
崔成秀适时地一亮嗓子,声音在夹道里显得格外悠长:“起驾!”八个太监动作齐整地仿佛一个人,龙辇平平稳稳升起,不一会儿转过拐角,顾沅悄悄朝后看了一眼,身后恭王世子的身影再也不见,才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虽然只是寥寥几句话,但是顾沅却听得出来,元礼对鸾仪科各类典故都极是熟悉,绝非寻常应酬敷衍,让她心底更升起一丝警惕:宗室应爵考与寻常科举迥异,与鸾仪科更是大相径庭,为何一个闲散宗室,却对它如此上心呢?
皇帝入殿之后更过衣,照例在东暖阁里批折子。她仿佛打算把之前积攒下来的文书一气料理完,默不作声地一份份读得飞快,直到掌灯时也还在案后奋笔疾书,别说晚膳,就连平日里常进的茶点也一样没动。
崔成秀连着送了几回茶,都是原封不动地在御案上放凉了撤换下来,实在没了法子,只得硬着头皮进西值房寻顾沅,赔着笑脸打恭作揖求顾沅帮忙:“还请顾小娘子费心呐!”
既然要与人对质,事先自然要有所准备。太后遣人送了厚厚一摞文书来,除了端王当日的说辞,还有宫内胡阮娘的履历及各处相应的条例名册等,顾沅正在值房里仔细整理,揣摩说辞,听崔成秀诉说了来意,想了想便将手里文书收拾了,起身入殿。
按崔成秀的心思,皇帝一下午不曾见顾沅一面,见了面必定要问上几句,自己再寻机进去敲敲边鼓,便能让皇帝歇上一刻,没想到这一次打算却落了空,顾沅将茶送到皇帝手边,皇帝却眼睛不离奏折,手里的笔也一样不停,只蹙着眉道:“朕不是说了这里让别人伺候,你先回去歇着?崔成秀呢?他硬把你拉过来,自己去哪里偷懒了?还是说他忘了朕的训诫,又想玩老一套的花样儿?”
她语气平静,内里意思却重,崔成秀在殿门口候着,心里“咯噔”一声,立时掀帘入殿,赔着笑献媚:“奴婢怎么敢偷懒?小爷近来胃口不好,奴婢才去御膳房转了一圈,最近梧州皇庄子贡上来各色小菜,说是仿梧州民间风味制的,请宫里主子们尝个新鲜。老娘娘前几日尝了,说是味儿和京里的不一样,倒也还不赖,奴婢让他们备上粥一并送过来,小爷也尝一尝?顾小娘子是梧州人,不正好也一并赏鉴赏鉴,看看地道不地道嘛!”
皇帝眼睛依旧抬也不抬:“告诉御膳房,一会儿按朕的份例备一份膳,加一道红烧肉,一道罐煨山鸡丝燕窝给阿沅。”
崔成秀不敢应口,只看了顾沅一眼,顾沅朝皇帝一拜:“这样僭越,奴婢承受不起,还请小爷——”
“朕早说过,你不是旁人!”皇帝仿佛是再压不住心里的焦躁,撂下朱笔猛地站了起来,“就算是再加两道菜,也不过是七样,比福庆楼里的席面差得远了,你怎么承受不起?”
除了朝务,皇帝几乎从不曾这样疾言厉色,这一场火虽然发得莫名,但由头却是自己,联想起近来鸾仪局有进无出的一干人,崔成秀吓得一个哆嗦,跪在地上狠狠叩了几个头,也来不及数数,扬手就朝自己脸上狠狠招呼:“奴婢胡乱说话,惹小爷生气,求小爷恕罪!”
“不干你的事。”顾沅脸上是纯然的惊讶,没有一丝心虚惶惑,更衬出皇帝的失态无礼,皇帝心里一阵无可奈何的沮丧,闭上眼睛平了平气,又在案后坐了下去,语气平静,唇角还是绷得紧紧的,“不干你们的事,是朕自己心绪不好。崔成秀,晚上送那几样小菜给阿沅尝尝,朕还有折子要看,没事不必来打扰。”
崔成秀如蒙大赦,朝着顾沅使了个眼色,见顾沅仿佛还在犹豫,忙自后面悄悄提醒:“小娘子,且告退吧。”顾沅与他一起却行退到殿口,将将转身的时候,她忍不住又抬头向殿内望了一眼,殿内皇帝独自坐在御案后,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思索什么,更显出形单影只,让顾沅心里也忍不住一痛。
崔成秀一张胖脸上左右两个通红的巴掌印已经肿了起来,在她身后捂着腮帮子吸着凉气,招手叫过崔三顺来一处嘟嘟囔囔:“这么着不是个事儿,要是有个闪失,老娘娘再怪罪下来,咱们都吃不了兜着走。要不——”
顾沅想了想,转过身:“崔师傅,能不能应我一件事?”
顾沅退出殿外,皇帝的奏折也再看不下去,她将朱笔丢在一边,心里一阵阵烦躁沮丧:顾沅的话明明没什么过错,自己怎么就失态了呢?这样恶声恶气,把火往别人身上撒,别说人君,就是寻常人不会做,自己怎么就耐不住呢?越想对一个人好,便越觉出自己的无力,皇帝几乎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她不会陪顾沅谈天论文,琴棋书画也拿不出手,除了政事,也不知道民间那些闲谈掌故,顾沅在宫里,她除了赏赐些顾沅不在意的衣食物件,竟也再没什么能给她的,看着顾沅与恭王世子相谈甚欢,皇帝几乎惶恐得坐不住:她从未见过顾沅与旁人这样相谈默契的模样,对比得自己简直笨拙得可怜,可是顾沅若是喜欢了旁人,她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在皇帝心里挥之不去,让皇帝逃避似地批了一下午奏折,终于再也逃避不下去,她根本不会讨顾沅的欢心,即使想要学也无从着手,从来没有过的惶恐让皇帝束手无措,她心乱如麻地坐在御案后面出神,顾沅的声音却突然在耳边响起:“小爷在想什么?”
“你怎么——”皇帝的话说到一半,声音蓦地僵住。顾沅手里黄杨木托盘里摆着银攒盒,七八样小菜众星捧月般的簇拥着中间的一碗清汤细面,汤头清澈,里面银丝一样的面条码得整整齐齐,显然做面的人功夫不俗,只是却不是今天膳单上的菜色,皇帝以往也没见过。
皇帝恍然明白,心蓦地狂跳起来,只觉得血气上涌,几乎听不清顾沅温软的声音:“梧州人通常都用这些小菜配面来吃,奴婢做了一碗,小爷尝尝?”
既然不惜为自己洗手作羹汤,为什么刚刚却连与自己携手都不肯?顾沅的时近时远让皇帝忽喜忽悲,让她心动,让她心乱,也让她心生怨恨。一股酸涩忽的冲到胸口,皇帝抬起眼睛,破釜沉舟地开了口:“阿沅,你被我牵连在这宫里,我从来没问过你的心思——你是不是还在怨我?”
皇帝极力语气平稳,声音里还是漏出不安来。顾沅抬起眼与皇帝对视,那双眸子里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展露在她面前,让她舍不得,放不下,也开不了口。
怨是自然怨过的,平白无故被牵连至功名尽削有家难回,淹留在深宫里改名换姓地为人奴婢,就算知道皇帝并不过错,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来,也总有些耿耿于怀,可她却越来越觉得,这些耿耿于怀却越来越与那些事无关——虽然面上温和,毕竟是天家人,骨子里都一样的强横霸道,无论顾沅愿不愿意,皇帝都硬生生把自己的心思摊在她面前,不依不饶地步步紧逼,让她无处逃避,无处躲藏,甚至无从敷衍,她让顾沅欣喜,让顾沅无措,让顾沅无可奈何,也让顾沅心底暗自生起一丝怨恨——为什么眼前的人非要是皇帝呢?
第45章
毕竟是皇帝,在这种事上没有那么多顾虑负累,也没有小儿女的羞涩娇容,可以堂堂正正地直言相问。她是天子,她日理万机金尊玉贵,衣食起居于她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看重顾沅的洗手作羹汤,只巴望着顾沅对她心甘情愿。
可是心甘情愿又如何呢?且不说宫里那些步步惊心的算计把戏,当初自己考女科,,就是为了求一个可以自己做主的名分,难道如今反而要在宫墙里望四方天,指望着一个人的喜怒恩宠过日子吗?见识过天大地大的广阔,再如何锦衣玉食,这四方天四角宫墙也不值得人留恋。被一个人这样纯粹真切地喜欢,不能说没有一丝不动心,可这一丝心动能否支撑得住之后数十年的宫闱寂寞?
当初太后将她招去训诫,虽然是听信了李婉娘的谗言,可那训诫也颇有道理:皇帝励精图治的心意一样纯粹真切,在后世史书里也应该成为浓墨重彩的一笔,不该因为自己平添些为女色所惑的话柄。宫里人揣摩上头心意堪称一绝,天子富有四海,就是按图索骥,也能再寻出许多符合皇帝心意的女子来,到时候皇帝这一点初生的爱恋也会经由时日和新欢慢慢消磨,最终成为一句年少轻狂的谈资或干脆彻底淡忘。而于自己而言,一辈子看守着她的太平治世,鞠躬尽瘁地尽一个臣子的本分,只要彼此不贪图奢望,不越雷池一步,那一丝心动就会永远鲜亮地压在她心底,日后也没有任何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孤寂怨恨把它玷污磨灭,岂不是对那个拼尽一切维护自己的背影更好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