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日月(201)
安定门外,隆科多正骑于马上,左手勒缰,右手持刀,盯着眼前大队人马,全身紧绷,如临大敌。
“隆科多,是谁给你的胆子,连爷都敢拦了?!”
十四一身戎装,脸上风尘未退,看着他冷笑道。
他回京叙职,需得移交印信才能回来,所以没了调动大军的权限,可身边也还带了一两千人的亲兵,来势汹汹,令隆科多不敢掉以轻心。
“奴才职责所在,还请十四爷见谅。”隆科多拱手道,“请十四爷单独进城。”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爷是圣上亲封的大将军王,你一个小小的九门提督,还敢如此造次,爷就算要硬闯,你又能怎么着?”
十四横刀立马,眼中杀气凛然。
他带兵出征,虽没亲上阵,可见多了死人,自也练出一身剽悍之气,怎会将隆科多放在眼里,只不过顾虑他身后的佟家,还有佟家对于老爷子的意义,方才有所顾忌。
隆科多不再答话,手心已经沁出汗来,却仍死死抓着长刀,不敢有丝毫松懈。
先皇驾崩的消息,早在宣读完遗诏,胤禩就命人暗中将乾清宫把守起来,不能走漏一点风声,故而十四一无所知,否则早就冲杀进去,哪里还会在这儿揣度形势。
十四本想着胤禟或博定那边会派出人马来接应,却没料到至今连一个人影也没见着,又冲进去以后,被康熙怀疑是居心叵测,不由有些焦灼难耐,胯下战马仿佛察觉到他的情绪,也跟着不安起来。
“十四爷……”平郡王讷尔苏驱马上前,低声探问。
还未等他说完,远处便隐隐传来钟声。
先是一下,再又一下。
直至后来,竟有延绵不绝之势。
胤祯倏地转头,望向钟声响起处,脸色煞白。
皇帝驾崩,必撞钟数下,以示国丧,举国同哀。
这钟声与平日报时的钟声大有不同,一听便知,故而隆科多也是大惊失色。
“爷要进宫去瞧皇阿玛,狗奴才少拦路!”十四回过神来,咬牙狠狠道。
此时天已蒙蒙发亮,借着微光,依稀能瞧见那张年轻的脸上扭曲狰狞的神色。
隆科多哪里还敢放行,一挥手,后面步军统领衙门的人也跟着围上来,双方形成对峙之局。
“冲进去!”十四不再犹豫,一声令下。
眼见就要上演喋血宫门的戏码,忽而闻听一声高喊。
“皇命在此,谁敢放肆!”
十四一震,抬眼望去,只见一队人疾驰而来,为首的人面色冷肃,一反平日温和,却正是廉郡王胤禩。
借着喊话的这一会儿功夫,胤禩已经策马奔至隆科多身前,勒绳止步,正对着十四一行。
“皇上有旨,命抚远大将军,十四阿哥胤祯入宫觐见。”
“胤祯何德何能,竟能劳动八哥出马!”十四嗤笑一声。
胤禩扫视一圈,目光落在他身上,缓缓重复了一遍:“皇上有旨,命抚远大将军,十四阿哥胤祯入宫觐见。”
“皇阿玛已经驾崩,又哪来的皇上?”十四面无表情。
“先皇驾崩,留下遗诏,命皇四子胤禛继承大统。”
十四愣了半晌,蓦地哈哈大笑。
“四哥好快的动作,令十四佩服不已!”
胤禩不理会他的嘲讽,从袖中拿出一方玉印,正是康熙平日里常用的印章,以此作为信物。“皇上口谕,宣胤祯入宫觐见。”
十四双目通红,盯着他咬牙道:“八哥,我也敬你爱你,你就这么不待见我,非得看着我死吗?”
胤禩暗叹一声:“十四弟言重了,你凯旋而归,本该盛大相迎,可如今先皇驾崩,诸事需要料理,故而只有我出来接你,随我进去给皇阿玛磕头请安吧。”
十四沉默不语,晨风扬起他的衣袍边角,带起猎猎声响。
他若就此下马进宫,意味着就此认输,接受胤禛即位的结果。
若是抗旨不遵,则成王败寇,只怕就算留下一条命,也要被圈禁到死,不得自由。
“新皇即位,大局已定,我携皇上口谕而来,尔等还不跪拜相迎,是想造反不成?”胤禩也不逼他,转而扫过他身后的人,一字一顿道。
讷尔苏一个激灵,看着十四毫无反应的沉默身影,又思及九阿哥那边至今毫无动静,怕是大势已去,再挣扎也是徒劳,反倒落下罪名,惹来祸患罢了。
这么一想,他暗自苦笑,下马跪倒在地。
“奴才接旨。”
他这一跪,后面不知所措的人马,仿佛一下子有了依凭,纷纷跟着下马,跪成一片。
余下十四一人独坐马上,分外显眼。
他从小到大,备受宠爱,一帆风顺,既无哥哥们被皇阿玛猜忌的历程,又无须战战兢兢看着他人脸色,更不曾如胤祥一般被圈禁十年,磨尽锐气。
在他身上,有的只是骄傲,属于天家的骄傲。
他曾踌躇满志,壮怀激烈,想着凯旋归来,皇阿玛龙心大悦,从此荣宠更上一层,指不定老爷子百年之后,遗诏上就有他的名字。
可惜,千算万算,一朝出走,回来已是风云变幻,改朝易代。
原是成竹在胸,胜券在握,转眼却满盘皆输,面目全非,让他如何甘心。
如何甘心?
胤祯抬眼望向天际,此时云层之间慢慢分开,露出一道金色光芒,恰如预示着新朝代的来临,也宣告着自己的失败。
愤怒,不甘,哀恸,自他的脸上一一闪过。
最后,归于沉寂。
下马,拂袖,跪倒。
“臣弟接旨。”
康熙五十年八月十六,康熙帝崩,皇四子胤禛继,年号雍正。
————————
皇帝驾崩当天,是小殓,除了撞钟以示国哀之外,还要为大行皇帝穿衣戴帽,以便收殓入棺,皇子皇孙则要戴孝。
次日则是大殓,要将皇帝移入梓宫,还要让诸王大臣,宗室百官前来跪拜瞻仰,之后停灵于乾清宫,上至皇帝,下至百官家眷,皆要进行斋戒,二十七日内不得除服,不得嫁娶,百日内不得作乐。
满人入关后,推崇以孝治天下,对这些礼节看得极重,兼之又是皇帝大行,更不能出半分差错,这么数十天下来,人人已是双目红肿,喉咙沙哑,好点的也就是精神差些,下巴长了一圈胡渣,年纪大些的老臣,有些捱不住的,当场就随着先皇去了。
胤禛个性要强,又是想着以身作则,不落下让人话柄的机会,纵然他身体强健,也熬不住这么折腾,脸色苍白不说,双眼也凹陷进去,看起来颇为惊心。
“臣弟拜见皇上。”
胤禛放下奏折,起身去扶跪着的人,不悦道:“不是说过让你不要这么喊吗?”
“礼不可废。”胤禩苦笑。“十三弟已被放了出来,如今正在慢慢熟悉兵部事宜,毕竟也有十余年未曾接触了,怕是一时之间不甚熟稔。”
“你办事,我放心。”
胤禛握住他明显消瘦的手,没有自称朕,反而低声道:“外人面前,倒也罢了,只有你我二人的时候,你就不能喊我一声四哥吗?”
不待胤禩说话,胤禛又黯然一笑:“我也知道,当了皇帝,他们个个都避如蛇蝎,动辄跪拜,但是连你也要这么对我吗,四哥这辈子在乎的人,也就是你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