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复古画,如同延医治病,医(术)好,则医到病除,医(术)差,则医到命毙,其中差距,不是眼睛看看就能会了的。”
这一句,就很有提醒的意思了,莫秉中知道自己做得轻松,看的人难免也会觉得此道容易,然而真正上手就知道了,除非不在乎古画性命,否则,又哪里有什么容易。
看着不过几个问题,如同那几个固定的病症,连医治的方法都无需许多种,照猫画虎地做着那些步骤就是了,但,真正能够做好,还能让步骤起效的,又有几个呢?
同样是风寒,有些人吃了药好了,有些人吃了药死了,是药害人,还是病害人?
其中的道理不言自明,有些人修复古画莫若不要修复,留待后来,说不定还能够给古画留一条活路。
毁于修复师手中的物品,比那些被时光湮没的物品,恐怕也少不到哪里去。
这是一项有些烧钱的技艺,想要学好就要大量的练习,要手感要经验,而这些练习很多时候又不能用现在的东西来代替,比如说瓷碗,新的瓷碗破损了修复起来容易,甚至都不用判断颜色年代的区别,但这样的修复就算成功了,又价值几何呢?
连价值都没有,修复师存在的意义又在哪里?
换句话说,就是修复师要靠什么吃饭呢?
所以,很多修复师做的都是修复古物的活儿,这也是赚钱的活儿,但有很多人知道是修复过的难免不喜,字画类还好些,若是瓷碗之类,知道是修复过的,又有几个人能够心中无暇,若美器视之呢?哪怕他们看不到那裂痕,但那裂痕却存在于他们心中。
事实若此,不少修复师就会不言其被修复过,而是当做完整古物卖出,其中价值,又更胜于修复过的物价,更有很多以次充好,让修复师几与造假者等同,大大地坏了名声。
第288章
行业乱象。
这个在现代并不陌生的词汇,在古代有着更大的市场,权利地位可以导致一个不成法的“法”盛行于世,还能让行业内部的倾轧愈演愈烈。
那些往事,每每想起,短了一截的手指都会微微颤抖,似还能记得那时候剧烈的疼痛,让身体都跟着渗出冷汗来。
“佛有六指?!”
“你在想什么!”
“快说,这是怎么回事儿!”
“莫秉中,你怕是指头太长了!”
“这多出来的佛指,便由你来填补好了。”
所有的心高气傲都在一片混乱之中化为尘埃,曾经倨傲地表示非自己不行,那时,却只能被人狠狠压着,任凭他如何挣扎反抗,努力蜷缩手指,还是被斩下了一截手指……
“师兄如此,怕是担不得师门的担子了,师弟不才,也只能代为分忧了。”
一向和善的师弟翻了脸,以害怕他会连累他们为由,把他赶走了。
并没有完全丧失的食指还是能用的,但在一些精细活儿上,必然也是不如从前了,莫秉中是颓丧的,在修复一道上,他也是天之骄子型的人物,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哪里想到……
莫秉中看着画作,画中老者的手抓着酒葫芦,却似忘了喝,微微仰头,望着上方的天空,他在看什么,一片灰暗之中,可有一丝活路?
那个时候,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莫秉中已经不愿去想,记忆中,零散的碎片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始终无法再回归到应有的顺序上去,他是被一个老道人救了,得到护理的手指并没有溃烂,反而收住了口子,拥挤过来的皮肉包裹住了白色的骨茬,他的手渐渐好了,哪怕永远地缺了一截手指。
“这世上,有什么坎儿是过不去的呢?”
那一句话,是老道人的感慨,是他对满脸褶皱做出的总结,同样也是再度唤醒莫秉中的一句话,他知道自己是被冤枉的,既如此,那些人把他推入深渊,他就真的要顺着深渊往下滑吗?
不,不能够,他的手还在,他的十根指头还在,只是短了一截食指而已,他还能做,他可以……
万仞绝壁陡峭,一条藤蔓垂下,怀抱着仇恨的眼怒睁着,盯着绝壁之上,伸出的手紧紧抓住了那也许会被抻断的藤蔓,他不能想别的,不能看别的,只有盯着上面,才不至于让自己继续下坠。
白雪皑皑,厚压山峰,谁又知道那平静的表面下,是否压着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呢?
一日岩浆涌,我与敌俱丧。
莫秉中留起了大胡子,在老道人死后安葬了他,拿着他的度牒,穿着老道人的道袍,也成了一个道人。
长长的衣袖垂下几乎能够遮住指尖,没有人会去在意他的食指是否短缺,他走过很多地方,也在很多地方停留过,如果有人去看他的行走轨迹,就会发现,似乎都是在绕着一个圆来进行,那个圆的中心就是他骄傲的起点,也是他被驱逐出师门的转折点。
狮子搏兔,尚且拼尽全力,兔要搏鹰,又怎能不处处伪装,时时在意?
漫长的时间,足够让怒火一样的仇恨在翻涌不休之中找到新的规律,潜藏下所有的力量,蛰伏下来,等待着最后的爆发。
漫长的时间,也能让他所图谋的报仇计划逐渐完善,完善到无可挑剔的地步,只等最后的致命一击。
物件碎了,可以修复,人心碎了,如何弥补?
血肉之躯,修补的每一针,都是要带出血肉来的,是疼,是恨,是怒……莫秉中动作轻缓地把画作卷起,那模样像是在对待一位心爱的姑娘,目光之中似还能看到那潜藏的无限爱意,是真的热爱这一行,同样,也恨。
爱它由心,喜欢那一个个物件从破损到完整,从灰暗到光彩,他的手,仿佛执掌着它们的生死存亡,喜怒哀乐,这是外界所不能给与的成就感。从接触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看着它们在他手中绽放芳华,与世同辉。
恨它因人,那些善妒之人,若隐藏在阴暗之中的毒蛇,伺机而动,见不得那花独自美丽,非要上去折了它的枝,碾碎它的蕊,坏了他的名声,从名花到烂泥,这种变故,便是他们想要看到的吗?
六指佛像,呵,六指佛像。
“师兄啊,你可曾见过佛有六指?”
声若毒蛇吐信,毒液飞溅。
画轴卷好,系上,莫秉中开始收拾工作室之中的其他杂物,纪墨在一旁帮忙,莫秉中讲着讲着就不说了,兀自看画走神,他也不好催问,现在看他动了,当下就跟得到了指令一样,也跟着忙忙碌碌。
莫秉中收拾桌面上的工具,他就收拾余下来的边角料,各色纸张等物,经过裁剪的小细条,若是第一次穿越的时候,他恐怕会直接搓成一团扔了,现代人扔几张草稿纸都是小意思。
但经过了好几个古代,也见过物资匮乏的状况是怎样的,纪墨就添了小心,把所有的纸张都分分类,一样样整齐堆放好,这些,可都是花钱买来的。
倒是拆下来的那部分完全无法使用的命纸之类的,纪墨犹豫了一下,也没马上揉烂,而是整齐放在一边儿,看看一会儿莫秉中是不是会有什么安排。
等到所有都收拾妥当,这个屋子,除了没有落尘之外,看不出有人使用过的痕迹了。
莫秉中的工具箱是个木箱子,看上去有点儿像大夫背的药箱,却要大一些,里头分了好几层若干格子,还有若干小装置固定着工具的位置,软布包裹着一些工具,即便有所颠簸,也不会让它们直接散架。
其中空余的位置,莫秉中把纪墨收拾出来的纸条等用油纸包了一层,放入了工具箱中,留下那张已经不要的命纸,摸了摸,早就干了,直接就拿去灶台烧了火。
晚上吃饭的时候莫秉中就说了要走的事情,两个趁着天还没黑收拾好了东西,等到天明,早早就开始往外走,赶在城门大开的第一拨人离开了这座城。
后面的行程完全是莫秉中在做主,他带着纪墨去了下一个城,卖了瓷碗和古画,换来的钱买了几样破损的东西,暂时没修复,而是直接带着去到下一个城,又在那里停留了一段时间,如之前一样,找了个空屋悄悄住下,倒腾出一个专门的工作室来,把准备修复的东西放在其中,一样样修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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