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淮双给它起了个名叫毛毛。第一次这么叫它的时候,江泫听见它愤怒的声音:“毛毛!难听!难听!我是!女鸟!”他正抿了一口茶,闻言差点被呛到,颇为狼狈地咳了好几声,换来宿淮双担忧的问候。
大概只有面对乌序的时候,她才能变得温顺起来,夹着尖尖细细的嗓子往他手上跳。宿淮双在一旁一言难尽道:“这是个什么鸟?”谁料这无心一言惹得她大怒,乌序走后立刻现出原形,在屋内横冲直撞,撞翻了江泫的书柜。
房间内一声巨响,原本收整得十分整齐的书卷哗啦啦下雨一般从书柜上倒下来,角落里一片狼藉。
宿淮双长了十几岁,不至于和一只鸟计较。她嘎嘎怪叫撞过来的时候只顾着躲便是,一边收整好角落的书柜一边道:“师尊,要不把它送回阿序——”抬脚时抵住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失去重心向后一仰,险之又险地稳住平衡才没有摔到地上,却被毛毛瞅准时机,以千钧之势向下一坐——
宿淮双扑了地,后脑勺和墙面来了个亲密接触,磕出响亮的动静。
这下江泫的茶喝不下去了。
他放下茶盏,认命地起身,慢慢地用灵力拂开地面上的障碍物,一时半空之中纸页翻飞,凌乱无比,江泫走到宿淮双面前蹲下,凭着感觉探手去摸宿淮双的后脑勺,岂料宿淮双坐稳身体刚好抬头,鼻尖就接到了江泫的手指。
霎那之间,少年像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动也不动了。
江泫不觉有异,将手挪了个地方,转而侧覆上发顶,轻轻按了按道:“磕到哪儿了?”
宿淮双屏着呼吸,任由江泫的手在脑袋上按来按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神色有些怔愣。
原本他已经长得快要比江泫高了,然而此时坐着、江泫蹲着,身量错开,要看清江泫的脸,须得微微抬起头。少年于是将头仰起些许,透过烟云一般纤白的广袖窥见半张白皙清俊的容颜,那身影落入他眼底,便如碎金落潭水,晃起一池柔软的涟漪。
慢慢的,宿淮双感到耳朵有点发热。
江泫原本已经摸索到后脑勺的位置了,气质掌侧一向下,碰到了宿淮双滚烫的耳尖。也就是同时,他的手被稳稳地抓住,宿淮双的体温顺着薄薄的衣料渗进来,一时竟有些灼人。
面前传来他颇为镇定的声音:“……师尊,我不疼。”
不疼便好。
江泫如此思索着,想收回手起身将杂乱的角落收拾一下,却没能如愿。
不知道是不是忘了,总之宿淮双一直抓着他的手没松开,他也收不回去。如此在静默中持续了好一会儿,江泫道:“淮双?”
宿淮双如大梦初醒似的,一下将他的手放开了,速度快得像是被火舌舔到了手。江泫的手被撂在半空,有些莫名地蜷了蜷指尖,还是收回手,起身用灵力慢慢将杂乱的书卷纸张归位。
整个过程中,罪魁祸首一直站在江泫的书案上,歪着头默不作声地观察。宿淮双放开手的时候,她突然嗷嗷叫道:“坏徒弟!坏徒弟!”
江泫心下奇怪,以为宿淮双悄悄做了什么,正想直接开口问,又觉得对着一只鸟自言自语有些奇怪。遂探出一缕极细的灵识,道:“为何?”
岂知他一开口,毛毛立刻哑火了。
她的眼睛睁得巨大,两个黑点之中能看出海量的震惊,直接将她整只鸟给震呆住了。她从没想到过有人能听懂她讲话,这些日子在房间里嘎嘎怪叫了不少东西,都被这个人类听去了。
人!
人能听懂鸟语啊!!
恐怖如斯!!
她一个激灵,炸毛飞走了。
江泫虽然能听懂开灵智之物的言语,却没法探知到它们的心声。因此毛毛飞走之后,他心中更是莫名,平白生出一点被万物嫌弃的诡异失落感。
傍晚的时候,毛毛又自己飞回来了。这次回来之后,她的态度同以前相比温驯得仿若两鸟,在窗边磨蹭了半天,又小心翼翼地跳道江泫手边,态度扭捏又带着一丝敬畏道:“……人。”
江泫的额角微微一跳。此时房间没有其他人,他不必刻意忍痛探出灵识说话——值得一提的是,被长尧抹去记忆送回来以后,不知对方做了什么,他灵识缺损的伤好了不少。
灵识缺损恰如凡人的身体被剜去一块肉,这段日子虽然被剜去的部分不曾回来,伤口却在慢慢长好,长尧加速了这个过程,现下稍微使用灵识,已不像从前那般疼痛难忍了,但如重月所言,尽量少用。
况且,他也差不多已经习惯看不见的日子了。
青年在桌面上摊开手,云稚鸟歪头瞅了瞅这只不如何宽、也不如何厚的手掌,非常识趣地跳了进去。头顶人道:“我不叫人。我叫江泫。”
毛毛低着头,磕磕巴巴地道:“伏、伏宵。”
江泫微微一怔,垂下眼帘道:“……伏宵也好。”
小小的一个毛团缩在他掌心里,温热的。难以想象这么小的一只云稚鸟如何能发出那般聒噪的声音,现下又因为自己能听懂她的语言而缩得安安静静,摆什么态度真是全凭她心情。
灵兽对于人类的态度高低不一,但对于能听懂灵兽语言的人类,普遍视作高它一等的同类,颇为亲近。
因此,现在江泫成为了净玄峰上第二位能让毛毛俯首夹嗓的人。房间内一下安静了不少,出于敬畏,她不再在江泫的房间内胡乱飞来飞去了,若江泫让她好好呆在笼子里,她绝不踏出去一步。
只是身不闲,嘴却是闲的。
偶尔江泫静心打坐的时候,能听见她在笼子里头细声细气地道:“坏徒弟!坏徒弟!偷看!”
这便是宿淮双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站在了窗边。
若是毛毛道:“坏徒弟!坏徒弟!下毒!”
这便是宿淮双拿了些微甜的点心送过来。
若是毛毛道:“啊!!使坏!!”
这便是——
宿淮双俯身,轻手轻脚地摘去落在江泫发顶的一片梅花。将花瓣掷进雪中,他抬头,对着笼中的云稚鸟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去膳房取了一叠小米,递进笼中。
毛毛哼唧两声,便不再发出声音去打搅睡着的人。她一边啄食碟子里的小米,一边用两只黑豆似的眼睛盯着下头的两个人。
她见少年如雪松一般无声无息地守在江泫身边,气质沉静、风雪不侵。又见江泫靠着椅背阖眼似乎睡得正熟,心中莫名其妙纳闷一阵,而后恍然大悟:
这个人总有些不像人,因此只是看见他睡觉,她都觉得奇怪。可哪有人不用睡觉的呢?还是不吵他罢。
听话的时候,毛毛是一只挑不出毛病的好鸟。也许是后来宿淮双来喂她的时间多些,她对宿淮双的态度慢慢也能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不再有最初那股莫名的嫌弃劲儿,停在江泫的肩膀上,声音柔柔细细地夸他这身衣服好看。
江泫道:“自然好看,只是我看不见。”
毛毛睁大眼睛,道:“不要,夸他!”
江泫心中莫名,道:“为何?”
毛毛扑了扑翅膀,道:“他会、得意。”
翅羽带起一丝微风,吹乱了江泫的鬓发。他对此浑然不觉,反倒是站在院中的宿淮双见了,抬脚走上前来。
礼服的长靴后缀有玉流苏,轻轻晃荡的声音和靴底踩过积雪的闷声混杂在一起,使他的脚步声听起来不急不徐,多了几分少见的老成与沉稳。他停在江泫面前,犹豫片刻,恭声道:“师尊,您不要动。”
江泫原本就站得好好的没动,话音刚落,就感觉一只手轻轻抚过自己的发间,短暂一触之后,又克制地撤回。
……头发乱了。他心中明悟几分,又道:“要去九仙台了?”
宿淮双道:“是。末阳君交代了,须得提前去迎客。”顿了顿,他试探性地道:“师尊什么时候过去?要同路吗?”
江泫道:“你先行便是。”
九仙台,即为九门会武开赛的地方。今日会在苍梧主山举办开幕礼,但江泫不喜这种世家乌泱汇聚的地方,原本跟末阳提前打了招呼,准备不去,奈何对方一听愤怒异常,举着玉令将他说教了半个时辰,最后只好应下,不得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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