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慈光 上(23)
他也似力气被抽走,虚弱无力道:“叫崔院使来。”
卫终为难道:“院使出宫了。”
“什么!”天授帝暴怒。
“平南侯夫人朝阳郡主递牌入宫,说是小儿病了,点名请院使过府。”
“谁答应的?”
“……贵妃娘娘。”
天授帝更无力地挥挥手:“这次就算了,不要再有下次,以后没我的谕令,崔院使不能出宫。”
“是!”卫终应。
料理完,牟渔见天授帝没有出去的意思,显然还要留下说话。牟渔给沐慈下处垫好厚布,给他盖上新的薄被,趁着大家没注意,飞快用手捏了一下沐慈肩膀。带沐慈看向他时,牟渔眯着眼,不赞同地飞快摇了摇头,意思是——别乱说话了!
沐慈看懂,淡定地……眨了一下眼睛。
牟渔看不出来端倪,但不能再有更多小动作了,告退下去。
等所有人又出去,天授帝再次坐到沐慈床边,担忧问:“很痛吗?”伸出手想给他摸一摸……又不敢乱碰。
不只因小九郎表达过‘别碰我’的意愿,更因……这孩子身上几乎没有完好的皮肉,皇帝怕摸一摸,会弄痛他。
沐慈深而缓地调整呼吸,做着放松,试图调动体内微弱的一丝元气与痛苦对抗,没有说话。
天授帝知道今天的谈话不会有结果,面对这么惨烈的伤痛,他也无颜要求幼子去原谅谁。他叹口气,无奈道:“你好好休息,其他的事……父皇会好好考虑。你若还需要什么只管对父皇说,对父皇没什么不好说的。不舒服就叫崔院使多看看,父皇……以后再来看你。”
沐慈睁开幽潭般的黑眸,静静凝视天授帝,声音有些虚浮,却很坚定地表达自己的意愿:“我什么都不想要,你也没有过来看我的必要。”
“什么?”天授帝不知道哪里惹到幼子,又这般抗拒。
沐慈道:“你如果因为愧疚,想补偿我,那也大可不必。”
“九郎!你……”实在太倔强了。
沐慈不温不火地陈述:“无需愧疚,不用补偿,你不曾将我当做儿子,我也没想过将你看做父亲,我对你没有要求,就无从怨恨。充其量我们只是两个陌生人,谈不上什么亏欠补偿。”
天授帝:“……”
从来没有人!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大胆,这么直白地、近乎挑衅地和他说这样的话。他压抑在心里的恨怒和挫败情绪,叫他脑子“嗡嗡”震响,眼前金星点点……
但他是不能生气的,他没立场对这个儿子生气。
儿子恨他怨他,都是应该。
天授帝再次压下火气,无奈道:“九郎,你是朕的儿子,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都是你母亲与我孕育的亲生骨肉,拥有天底下最高贵的血统。”
“十六年消磨,还无法抵偿那一点血液吗?”沐慈问。
天授帝紧紧闭目,别过了头。
“你看见我,其实并不愉快,我也不想见到你,与其相看两相厌,不如这样……你放我出宫去,让我自生自灭……”沐慈虽知道出宫的机会渺茫,却还是想试上一试。
天授帝立即打断:“想都别想!”他很快发现自己语气太凶,软化下来道,“你现在身体不好,出去就是个……谁来照顾你?”
“死在宫外也是好的。”沐慈很坦诚。
天授帝的脸瞬间黑了,深呼吸半天,才咬牙说:“父皇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别总想着出宫,更别总想着用死来威胁我!”
沐慈便不说话了。
“听到没有!”天授帝不依不挠。
沐慈慢慢闭上眼睛,表示抗拒。
“说话!你以为我不会……不会杀你?”天授帝威胁。
沐慈感觉到杀气,睁开眼睛,幽黑的眼全无畏惧:“我不怕你,更不会害怕死亡。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没有用死亡来威胁你……死,只能威胁到在意我的人,既然在意,我不会这样伤他的心。而不在意我的人,我又何必做出丑态?所以,我不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天授帝:“……”
沐慈继续道:“还是你觉得自己如此‘纡尊降贵’,迁就我,忍耐我,所以,我一定要摆出‘感恩戴德’的姿态来,否则就是不识抬举?”
“我……”
“不,我不需要这样的‘抬举’。我不会对你摇尾乞怜,但凡我肯那样违心地放下尊严,就不会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沐慈几十年红尘沉浮,生死他早已看透,十分漠然道,“你用刀斧、白绫、鸩酒弄死我都行,我等着。或者你别收走这座殿室内的利器,也别叫人天天盯着我,好让我有办法自己解脱,免得将来受尽折磨,求死不能!”
天授帝:“……”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气疯了,对一个宁折不弯,心如死灰,根本就不怕死的孩子说这样威胁的话。
九郎与太子……是无法共存的?
只能择其一了?
天授帝看着幼子沉沉的眼眸,毫无悲喜的空洞神色,一瞬间心中的怜惜疼痛占了上风,有了取舍,咬牙说:“你别总想着出宫。”
“朕会保护好你,不会让太子登基,不会让他再伤害你。”
“所以,你好好活下去。”
“九郎,父皇……不会再辜负你!”
可回答天授帝的,只是沐慈一个平静淡然的眼神,连冷嗤,不屑都没有。
第21章 真话少年vs作死高手
天授帝一个人在呆坐在垂拱殿的书桌前,手上拿着一份最新邸报,但他根本没看,已经发了许久的呆。大幸的皇帝一贯勤勉,天授帝也如此。这种一坐快大半个时辰,只是呆坐,政事不理朝臣不见,连奏章都不批阅的情况……只在谢宸妃死在冷宫的时候发生过一次。
随之而来的是天授帝长达三年的“零容忍度”。內宦和侍中近臣都不敢出声提醒天授帝理政,天授帝积威甚重,垂拱殿静极了。
许久后,殿外略有些喧哗,惊动了天授帝。卫终冒出冷汗,匆忙出去,不用一会儿,外头就再次恢复安静。
“何事?”皇帝问卫终。
“回禀陛下,是仁明殿使。”仁明殿是皇后寝宫。
“他来干什么?”
卫终察觉皇帝有一丝怒意,斟酌说:“皇后娘娘病体沉重,已经两天滴水未进……”
天授帝把书桌上所有的笔墨纸砚都扫到了地下,怒意蓬勃。他刚刚在小儿子那里碰壁,这会儿真出来一个以死相挟的。他小儿子是真不怕死,但郑皇后不是真想死,一哭二闹三上吊。
可惜这女人在他身边这么久,却不了解他的性子。
——你要真想死,我说不定还不肯让你死呢!
天授帝深呼吸良久,才讥讽一笑说:“既然吃不下就别勉强,吩咐下去,准备皇后大行的殡仪。把太子叫去,让他好好伺候他的母后最后几天。也叫她看看她不问对错只知袒护,养出来了一个多‘好’的儿子。”
“是!”卫终应。
殿内的内侍和侍中听出这几句话的意思,无不心惊肉跳,却毫不怀疑真实性——天授帝再装得仁和温良,但能近身伺候的都是心腹,都知道皇帝狠起来能有多狠。
天授帝想揉眉心,发现手里还捏着绢丝的邸报,递给卫终:“就这么刊印,这张给九郎送去。”
“是!”
“临渊在哪?”
卫终说:“将军又到时间,去重华宫伺候。”
“哦,”天授帝这才揉一揉眉心,“他一贯尽忠职守,让他忙完就过来……其他人,都出去候着。”
内侍和侍中官员都松口气,鱼贯退出,连负责记录皇帝言行的起居舍人也不敢留下,只给皇帝记了一笔:上见牟统领,密之。
反正天天要记这一笔的,他已经很习惯了。
牟渔给沐慈再次清理污物,换过衣裤,观察了换下的东西,安慰道:“殿下,出血少了一些,会好转的。”
沐慈轻声道谢。
沐慈道:“谢谢……以及……刚才。”
牟渔知道,是谢他之前的提醒。
每一次,沐慈总不忘记说这一句谢,礼多人不怪,就是牟渔再铁石心肠,这么一个境地悲惨的少年,又是这样漂亮,有礼貌,总是容易激起人的怜悯之心。
牟渔犹豫了一瞬,还是说:“我本来不该过问,可是……殿下,宫外不见得比宫里好。也别总和陛下针锋相对,如果能活着……还是活着更好。”
“你在外头听见我说的话了?”沐慈问。
“是的。”
“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但活下来也分很多种情况。我若不是真正‘活着’,自由自在地呼吸着……生与死,对我来说没区别。况且,这深宫里,我自己对自己的性命都是最没有发言权的,实在不觉得留在宫里有什么好。”沐慈说,明明是带着讽刺的话,他的语气依然淡漠,听不出丝毫讥诮,像是说别人的事。
“出宫可不容易。”牟渔道。
“我知道,问问而已……”沐慈无所谓道。
牟渔:“……”那个“问问”还真是火爆十足。
他沉默了一会儿,扫视左右,即使其他人都是他的下属,距离也很远,他有把握他小声说的话没有人能听到。他伸手又抓住沐慈的肩膀,捏了捏,用极小的声音说:“您只需要稍微顺着点,陛下会心疼您的,毕竟您是宸……”
“唔……”沐慈忽然闷哼一声,脸上虽依旧无痛苦神色,但身体微微蜷缩……
“怎么了?哪里痛?”牟渔为是自己捏痛了人赶紧松手。
沐慈并不回答。
牟渔未出口的话被打断,也不再说下去。
在宫里说任何一句话都要小心,劝说沐慈态度好点的话可以说,但诸如后面半截未出口的,是透露皇帝某种偏好、倾向的话,就不能说。
牟渔看着沐慈,眼中带着一丝探究——这少年太能忍,从未痛哼过,那一声闷哼打断的时机非常微妙,是无意还是有意呢?
他是从来不相信巧合的。
牟渔压下疑虑,换个安全话题:“殿下,陛下这两日心情不好,注意些,别尽顶着来,对您也没好处。”就算不能顺从,非要说点真话,可也别那么直白……简直哪里痛往哪里戳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