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伏妖录(245)
“这对一个从未遨游过天地,从未看过山川与河流,从未认识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在一个监狱里诞生,也注定将在监狱里死亡的孩子来说太残忍了。”噎鸣答道,“我想,对于它来说,我是一个罪恶的父亲。我犯下的第一桩罪,就是没有管好我自己,将它生了下来。”
“有些孩子感谢父母赐予他们生命。”李景珑缓缓道,“有些孩子则不然。”
“不错。”噎鸣说,“我所犯下的第二个错误,也是最大的错误,就是将它放了出来。”
李景珑沉默不语,他突然想起了鸿俊,也想起了杨国忠看鸿俊的眼神。鸿俊的父亲为了分离体内的天魔种而生下了他,獬狱的父亲为了排遣寂寞,于是它得以诞生。
从某个角度来看,这两者存在于世间,仿佛有着奇特的相似之处。
“第二次将它放出来后,我问过它。”噎鸣道,“我问‘你恨我将你生下来不?’獬狱回答我‘不。’它觉得,只要是活着,总是好的。”
阿史那琼说:“你太小看它了。”
“它是最像龙的。”噎鸣说,“它能洞察蛟们的痛苦与躁动,也能洞察我们的不安,它在小时候对所有不解的问题发问,有许多为什么。哪怕在我将它关进深渊中近千年后,它再出来时,仍与小时候一样,并未发生多少改变。”
这话一出,阿史那琼与李景珑都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被骗了。”李景珑说。
“不错。”噎鸣答道,“被关上一千年,出现在我面前的应是充满愤恨与痛苦、时刻想着复仇的獬狱。但我当时并未觉察,只以为它悔过了。后来,它杀了我,它在深渊之中吸收了太多的仇恨与痛苦……那是曾经被关进深渊里的所有被流放的蛟,在漫长岁月中煎熬死去的怨恨,用人间的话说,那是……‘魔’。”
第133章 诡计多端
“后来,噎鸣死了。”龙王沉声道, “獬狱毁掉了每一层的封印, 并以它从深渊中带上来的魔气,感染了所有的龙王。”
龙王的飞行颇有些摇摇欲坠,鸿俊担心地问:“你还好吧?”
“不打紧。”龙王答道, “前方就是深渊了。”
他们已飞过最初鸿俊与裘永思抵达时的雪山, 来到那硕大的深渊裂谷前, 鸿俊忍不住朝下看, 瞬间险些掉下去。
“当心——”
龙王提醒道,裘永思抓住了鸿俊。
然而鸿俊朝裂谷中望去时, 突然间仿佛看见了那最深处, 出现了微弱的闪光。那闪光就像暗夜里远方树丛中的萤火, 只是稍微一闪。
“那是什么?”鸿俊问。
裘永思说:“你看见什么了?”
龙王疑惑想低头,两人忙一起大喊。
“哇啊啊——别低头!”裘永思正攀在它的龙角上, 随时可能被它抖下去。
“到了。”龙王说。
光柱已越来越近, 清晰可见,鸿俊望向一片雪原中央, 那里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传送阵, 传送阵竟是十分眼熟。
鸿俊:“咦?”
“不错。”裘永思笑道,“我在第九层里学到了这法阵, 驱魔司的结界,也是这么来的。”
难怪——鸿俊忽然想起九尾狐所画的阵法。
“獬狱用的也是……”鸿俊惊讶道,“你当时居然这么镇定,什么都没说!”
裘永思道:“乌绮雨所用的传送法术, 一定是獬狱所授,我发现这个后告诉了长史,长史据此判断,獬狱也许仍在长安。”
“抓紧了!”龙王喝道,“我们上第三层去!”
紧接着龙王猛地加速,冲进了蓝色光柱之中,轰然射向天顶,鸿俊与裘永思各自紧紧抱着一边龙角,连声大喊。
“我们得走了。”李景珑朝噎鸣说,“必须尽快解决此地,回到人间去。”
“距离你们进塔,外头已过了大半月。”噎鸣说。
李景珑自打昨天从船上下来就没睡过,颇有些疲惫,阿史那琼说:“休息会儿罢。”
“能走。”李景珑打起精神道,“先找到鸿俊再说。”
“我将你们送到第八层去。”噎鸣说,“依次往下,通道已被獬狱打开,找到永思后,他自然能带你们上来。”
李景珑与阿史那琼站在塔中塔的底部符文法阵上,噎鸣声音自塔顶传下,说道:“我还能再坚持三日,务必在三日内归来。”
“什么?!”两人齐声大喊道。
然而噎鸣说完这句,法阵便随之一闪,将两人传送下去。
天宝十三年秋,夜,长安。
数场雨一下,长安便凉快下来,秋高气爽,明月长空,全城一片寂静。
杨贵妃洗漱过后,落寞地看着秋天里的兴庆宫庭院,自寿诞之后,杨国忠无故失踪的传闻已传得沸沸扬扬,她特地在李景珑出发前,往驱魔司拜访了一遭。得到的答案,则是兄长已死,一只妖怪取代了他的身躯——正如大姐虢国夫人一般。
但李景珑答应会守口如瓶,并配合太子行动,给杨国忠一个较合适的归宿。这归宿唯死则已,但至少死得体面。
杨家已出了两只妖怪,她甚至不知道这是命中注定,还是巧合使然,虽然李景珑一再保证,余下的杨家人中不会再出这等事。却让她再看自己的两名姐姐:韩国夫人与秦国夫人时,眼神中带着惊疑与猜惧。
久而久之,每个深夜中,她都看见虢国夫人的影子,仿佛立在她的床头,令她魂不守舍,长此以往,简直要将她折磨疯了。李隆基则从不在她面前提起她的兄长,她只得忍着泪,终日强颜欢笑。
这究竟是怎么了?杨家为何如同中了诅咒一般,这是她的痛苦,也是家族的痛苦,回想当初,生父杨玄琰曾任蜀中司户。而后下狱,病重时将一众儿女召去,隔着铁床,嘱咐他们须得彼此扶持,杨家绝不会就这样走到了尽头。
而那时候的兄长一手牵着十岁的她,答应过父亲,一定会照顾好家人。
那时她尚且不知杨国忠究竟是李景珑口中的妖,或仍是人。这个问题就连李景珑也无法回答她,她现在唯一的愿望,只是在他们诛妖之前,见上兄长一面。是妖也好,人也好,她想问个明白。
她有时甚至按捺不住,险些就要豁出去,朝李隆基质问,吵闹,甚至置自身性命于不顾,让李隆基给她一个答案。然则想到自己的身后,还有杨家一户七十余口人。李隆基越老脾气便越难以揣测,一旦她被下狱,势必将连累所有依靠她的亲人。
她甚至连哭也不能好好哭一场,终日处于绝望之中。
她静静坐在月下,忽然明月当空,万籁俱寂,秋风初起时,天地间有股兵杀之气,恍若令她看见了死亡。何时若自己死了,兴许便不再有这许多烦恼。
黑气在庭院中涌来,杨玉环只是麻木地看着面前这一切,事实上她做过许多梦,每个梦都是如此开始,聚集为大姐容貌,低声告诉她,让她为自己报仇。
“回来了吗?”杨玉环低声说。
“回来了。”那黑气聚集为杨国忠身形,杨玉环顿时一怔。
杨国忠衣衫破破烂烂,犹如寻家的孤魂野鬼,从花园中走来,摇摇晃晃地靠近杨玉环。
杨玉环蓦然一惊,踉跄上前,凄声道:“哥——”
“贵妃娘娘?”宫女问道。
杨国忠一个趔趄,扑向杨玉环怀中,杨玉环瞬间醒悟,抱着他跪坐于地,回顾。
“别出来。”杨玉环平静地说道,“做了个梦,让我静静。”
宫女应了声,杨玉环跪坐于地,杨国忠满脸污黑,一身尽是烂叶与树枝,躺在杨玉环怀抱里,颤抖着抬起手,低声道:“我……活不了多少时候了……”
杨玉环急促呼吸,杨国忠只紧紧抓着她的手,说:“我要……我要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