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度剑(38)
薛青澜只好依言跳了下去,他这回运上了轻功,落下时衣袍飘飞,轻捷无声,像一片羽毛悠悠地从半空飘下来。
他估算好了距离,小心谨慎,以免跟昨天一样砸到闻衡,但羽毛还是没等落地,就被人接在了手心。
闻衡的怀抱笼罩下来,全身暖意海潮一样将他团团包围。薛青澜没有推他,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愿意挪动脚步。
“怎么了?”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不知该从何说起。
闻衡心思何等玲珑剔透,早猜出了八/九分实情,附在他耳边轻声问:“是不是不喜欢这里?我们可以搬回后山去。”
薛青澜有时候觉得很奇怪,闻衡猜他心思好像总是特别准,他的一切伪装在这个人面前总是溃不成军。
“我……”他慢慢吐出一口郁结在肺腑里的寒气,艰涩地说,“不是不喜欢,是住不了多久,哪里都一样。”
他一开口,闻衡心就软了,扶着后脑勺将他按在自己肩头。借着夜里一点微弱的光,他低头瞥见薛青澜白皙的颈侧有两个红痣似的小点,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被虫子叮了。
“听到他们说话了?”他了然地问,“该不会是一想到自己要走,舍不得我,所以才躲在这里偷偷伤心?”
薛青澜在他肩上摇了摇头,闻衡以为他要矢口否认,没想到他说:“不知道。”
果然还是个孩子,对什么都懵懵懂懂。
“不知道也没关系。”闻衡哄他,“等转过年来,我也该下山去了,到时候去宜苏山找你,好不好?”
薛青澜这回真被他惊着了:“你为什么要下山?”
闻衡耐心地道:“自然是下山寻剑,难道我还能坐在越影山上等聂竺主动来找我么?”
薛青澜一想也对,闻衡又道:“这事虽是我一人揽下来了,但我仔细想想,你在其中似乎也出了不少力,叫上你给我打下手不为过吧?”
薛青澜:“……”
他一团沉郁心绪被闻衡三言两语搅散,彻底难过不起来了。闻衡温柔地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哄孩子似地问:“还伤心么?不伤心了就跟我回去吃饭,这边物什齐全,晚上可以泡热水解解乏。”
薛青澜后退半步,欲从他怀中离开,闻衡却略一躬身,揽着腿弯将他抱了起来。
视线陡然升高,薛青澜霎时僵成一块棺材板,动都不敢动,颤声道:“你……师兄你干什么!”
“怕你跑了。”闻衡步伐平稳地走向院子,平静答道,“这回知道谁跟你比较亲近了吗?”
第31章 学剑
闻衡将他往上掂了掂, 薛青澜身体一抖,双手立刻死死抱住他的脖子:“知道了知道了!师兄先放我下来!”
他在树上都没怕成这样,闻衡一边抱着他往院子里走, 一边嘲笑道:“你不是挺爱爬高么?”
薛青澜:“我没有!”
他怕的是这副模样被别人看去, 不知道会惹来什么议论。闻衡笑了一声, 像会读心术一样,淡淡道:“不怕,院里没人。”
这话一出,他果然不再挣扎了, 搂紧闻衡的脖子埋着头,状若鹌鹑, 一声不吭地被他抱进了厢房。
他心里明白自己今夜有些异样, 可闻衡似乎有无穷的耐心,温柔地包容了他一切崎岖不平。
此时此刻,远离不见天日的洞底, 回到不止有他们两人的俗世,薛青澜被放在榻上,终于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闻衡对待他,与对待其他人确实不同。
他心底有一个想都不敢想的答案, 明知可能微乎其微, 却还是像烈火炙烤着心脏。
薛青澜犹豫地道:“师兄……”
闻衡正在铜盆边洗手,头也不抬地应道:“嗯?”
薛青澜攒足了勇气,正欲开口,颈侧忽然传来一阵细细的刺痛,他像被猝不及防地扎了一针,立刻抬手按住了脖颈上的那两个小红点。
闻衡还等着他的下文, 抬头一看,只见薛青澜捂着脖颈、坐在床沿上发愣。
他想起夜色里衣领下一闪而过的红痕,擦干净手走过去问:“怎么了?手放下我看看。”
薛青澜蓦地回神,按紧了那片突突刺痛的皮肤,头摇得像拨浪鼓,道:“不要紧,大概被这山上不知道什么虫子咬了一口。”
闻衡蹙起眉头,这个季节天寒地冻,山上绝少见到虫子,薛青澜到底是有多细皮嫩肉,才不幸中招。
“什么时候被咬的?”他俯下身去:“松手。”
薛青澜拗不过他,只得松手,闻衡这回借着房中烛火看清了,那是两个芝麻大的出血点,边缘还有些红肿,伤口结了一层薄薄的鲜红血痂,看起来也就是这两日的事。创口其实不大,但薛青澜天生肤色白,看起来就格外显眼刺目。
“疼不疼?”
薛青澜被他吹在颈侧的鼻息痒得微微瑟缩,摇头道:“或许是前几天在树林里不小心被咬着了,真不碍事,师兄别看了。”
闻衡直起身来,道:“不可能,你这伤口才刚愈合,要么是昨天咬的,要么是你自己把痂挠破了。把手放下,不许再碰了。”
薛青澜垂下目光,不敢与他对视,嗯嗯应是。闻衡随手将他翻折的一小片衣领抚平,道:“先吃饭,待会儿找点药给你搽上。”
两人同坐桌前,薛青澜闷头吃饭,疼痛令他从一时迷乱中醒了过来,也令方才要说的话自然而然地被岔了过去。
闻衡再精细也不能凭空猜他的心事,只觉得薛青澜今日似乎兴致不高,以为他还在介意下午那几句话。
饭毕天色已晚,薛青澜先去沐浴,回来后拿着闻衡找来的药瓶给自己上药。等闻衡也沐浴完回来,他已换好衣服拧干了头发,正盘膝坐在榻上把玩那小小的瓷瓶。
“师兄,”他似乎恢复了心情,抬头叫了闻衡一声,举起手中瓶子问道,“这药叫做什么?味道有些奇特,是纯钧派的秘方么?”
闻衡瞥了一眼那没有封签的药瓶,道:“是灵犀碧玉膏。家里偶然得来的方子,我也不知出自何处,但颇有效验。用犀角和炮制过的碧月蝎磨粉,加青梅酒调和,抹在患处,可解蛇虫毒。”
犀角和碧月蝎都是难得的珍贵药材,这么一小瓶价逾十金,薛青澜握着那貌不惊人的瓷瓶,只觉得沉甸甸地压手,忙将它递还给闻衡,苦笑道:“这点小伤,就是放着不管,两天后也自愈了,何苦动用这能救命的东西。”
闻衡却没接,绕开他从另一边上榻,淡然道:“不值什么,你拿着用罢。山上蚊虫多,若被咬了就早晚各擦一次,好得快些。”
薛青澜是真不明白他一介白身怎么还有这种拿银子打水漂的气度,再要推拒,却见闻衡已闭目入定,正在默运心法,当下闭嘴噤声,不再打扰他。
如此又过了近两个时辰,闻衡调息方定,缓缓睁开眼睛。他虽仍旧无法运用内力,却比之前更清楚地感觉到体内生生不息的真气。这就是顾垂芳留给他的赠礼,现在看来,益处远比他预想的更大。
对面薛青澜已经困得靠着床尾栏杆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手里却还握着那小瓷瓶。闻衡看的好笑,过去摇了摇他的肩膀:“青澜?醒醒,躺下再睡。”
薛青澜睡意惺忪,半睁不睁地勉强抬着眼皮,摇摇晃晃地往铺盖处挪蹭。好不容易掀开被子躺进去,立马被冰得“嘶”了一声。
闻衡回头问:“怎么了,冷吗?”
薛青澜虽睡意朦胧,心里却始终沉着一块石头,闭眼摇头,拉紧了被子,含糊地道:“不冷。”
闻衡将信将疑地吹熄了灯,躺回床上。
刚才能睡着是因为靠着床脚的火盆,足够暖和,现下挪回冷冰冰的铺盖中,没过多久,薛青澜仅存的一点睡意全散干净了。
他闭眼躺在黑暗中,一侧是坚硬墙壁,另一侧是半人宽的空当,身下的床榻硬得硌人,再配上个直挺挺的他,简直像是躺在一口冰凉的棺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