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门前(14)
娄怀玉在难过。
时季昌这样想,便觉得胸腔里梗塞的感更加严重了。他想做点什么叫娄怀玉不要难过,开心一点,想解释自己的来由,也并非像他今天表现的这样,好像单纯只是为了拜托他一些事。
时季昌也挂念他的安危,出去的日子,也总是会想亲眼见见他。
只是时季昌笨嘴拙舌,大道理一大堆,却不知该说能说什么其他的话,他更不会安慰,而娄怀玉抿唇克制呼吸频率的样子,也好像不想让人戳破。
“你…不要乱想”隔了很久,时季昌开口说。
他仿佛组织了很久的语言,通顺又公式化地对娄怀玉道:“我…我们身在这个时代,就不得不,去学会把国家安危放在自己个人的私欲之前。”
娄怀玉忍不住又笑了一声,眼角聚集的泪水便终于掉下来了。
“想拜托你的也并不是很过分的事。”时季昌又说。
“别说了。”娄怀玉把头侧到一边,将他剩下的话打断了。
时季昌这样的神情,从前娄怀玉看过不止一次,因此觉得很熟悉。
看报纸的时候,同他解释“安居乐业”的时候,教他写“天下太平”的时候。
他以前总是很喜欢很崇拜,觉得时季昌完全不同于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他那么伟大,高尚,无私,好像话本里面的大英雄,关系天下苍生,心系社稷太平。
今天再看,却不知为什么觉得很讨厌。
因为娄怀玉是没他时季昌高尚,他不懂什么大义,不要什么天下太平,他就是个自私的小人,目光短浅,只在乎眼前与自己,曾经也分心过,比在乎自己还要在乎某个人的安危,可这个人心很大,装了太多,就是装不下自己。
“你别说了。”娄怀玉又重复了一遍。
他将自己转过身去,不再面对时季昌,也逃出了小小的光亮圈,躲进黑暗里。
“我不会帮你的,”娄怀玉说,“你走吧。”
时季昌停顿的时间,不算太长,也不算太短。
娄怀玉闭着眼睛,只能感受到空气中,时季昌微弱的呼吸。
他听见时季昌的呼吸仿佛变换几次,时快时慢,最后,却只简单回应他:“好吧。”
紧接着,房门被打开了,夜里的冷风刮进来,撩起一些娄怀玉的碎发,仿佛能通过这几根发丝就传遍全身,让他也觉得冷。
又过了下,房门便再次被关上了。
时季昌来时不知踢坏了什么,但去时毫无声响。
娄怀玉自己叫别人走的,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产生了和时季昌不告而别的那天,坐在地上看完空荡荡地道的时刻一般,空洞茫然的难过。
他想,时季昌大概不会再来了。
第15章
娄怀玉没想对,因为第二天的差不多的时段,他的门又被再次敲响了。
起初娄怀玉没管,但门愈敲愈烈,娄怀玉怕招来什么人,便还是快步走去开了门。
看见一拳敲空的时季昌,将拳头悻悻收了回去。
他的另一只手背在身后,隔了一会儿,拿出来,是朵鲜红的腊梅。
“兰儿说,道歉要带礼物,我——”
时季昌话未说完,娄怀玉已经沉默地把门关上了。
然而第三天,他还是来了,这一次带了一根糖葫芦。
娄怀玉忍不住皱眉,时季昌还问他:“你不喜欢吃吗?”
再后一天,是吹糖人,再再后一天是小泥人,再再再后一天是搪瓷的小物件……
娄怀玉起先还会给他开门,后来渐渐地怎么都不开,时季昌就把物件放在门口。
又不知从哪天开始学会了外头偷鸡摸狗撬门锁的招式,每日娄怀玉起来,总能看到梳妆台上留了点什么。
这样过了大半月,娄怀玉东西收了一堆,衣柜都快藏不下了。
这一夜,娄怀玉故意没睡,等到很晚。
大概后半夜的时候,门外开始传来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又隔了一会,门轻轻地被人推开。
时季昌脚步放地很轻,娄怀玉全神贯注地听,才稍稍听得到他在慢慢靠近。
床头柜被什么轻磕,发出细小的叮的一声。
“我不要。”娄怀玉及时开口道。
时季昌的脚步声停下来。
“我不要这些。”娄怀玉又说了一遍,他坐起来,想着时季昌这样天天来也不是办法,便还是重新点了床头的小夜灯,看清了柜上放的是与他从前拿出去当了的差不多样式的头饰。
时季昌则乖巧地站在床前,也在看那头饰,又看看娄怀玉,仿佛是期待他因为喜欢,而收回方才说的拒绝的话。
娄怀玉没能如他的愿,他还是说:“我不要。”
火光燃地旺起来,视线也渐渐亮了,娄怀玉看清了时季昌难得露出的无措表情。
“你都不喜欢吗?”时季昌顿了顿,问他,“那你喜欢什么,我明天……”
“你明天别来了。”娄怀玉打断他。
娄怀玉其实不懂,不知道时季昌是真的抓不到症结所在,还是装傻充愣,为了他口中需要娄怀玉帮的忙,才在这里大费周章。
娄怀玉有点无奈地同他解释:“我当初救你,又不是为了这些,这些山口也能给我,比你给的更多,更好。”
两人对视着。
时季昌可能在外面也挺忙的,长了一些胡茬,眼眶微微发青,变得邋遢和疲惫了一些。就好像一个在娄怀玉这里带着光环太久的人,终于也走下了神坛。
娄怀玉才发现他也不是那么好,从外貌到内里,也有很多普通人的缺点,也有时候很让人讨厌,想叫他走开一些。
可就是这样,娄怀玉发现,自己也还是很难对他说很重的话。
时间实在是很磨人,因为哪怕礼物没有用,娄怀玉也已经找不到当初那种叫人滚的气愤了。
“渡边雄川是会来,在月底。”娄怀玉垂了垂头,终于还是说,“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山口让我给他唱戏,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也不知道更具体的时间,”娄怀玉说,“你走吧。”
空气连带着也静了静。
娄怀玉听到外头熟悉的风声,它们刮了一个冬季,不论世间怎样变化,有谁难过或者喜悦,都一丝不苟,一成不变。
然后他听到时季昌说:“我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天,时季昌果然没有再来。
山口也很忙,许久没有出现。
娄怀玉安安静静地练了几天戏,慢慢地感觉到了时季昌口中的“形势危急”是什么意思。
因为后院里忽然连着响了几天的枪响,愈来愈密集,后院男人女人的求饶声和日本人的叫骂声,也越发刺耳了。
大家变得人人自危,连杜鹃再来给娄怀玉端热水的时候,也变得低眉顺眼,不再开腔。
这天下午,娄怀玉仍在院子里练声。
他挑来挑去,时隔两年重新登台,还是想唱个原来最喜欢的西厢记,因此近几日来都在细细练习。
但这日,他才刚刚唱到第一场,便被外头传来的吵闹声打断了。
只听一个粗狂的嗓音用娄怀玉听不懂的话大声叫骂了几句,有女孩子的声音在哭着细细求饶,然后几乎没有停顿地,砰的一声,尖利的枪响破空而来。
娄怀玉人生理性地抖了抖,因为这一次的枪声离地特别近,而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耳鸣。
平城最冷的冬天已经过去了,雪还未化完,却已经出现一些在外活动的麻雀。
也许是受了枪声的惊扰,纷纷挥动起翅膀,扑扇着远离这是非之地。
娄怀玉抬头去看,忽然想,若是方才的女孩子是这麻雀有个翅膀,或许也能活命的,可人没有翅膀,逃不掉。
那日本军官还在骂,他对面的维和队就算娄怀玉看不到,也想得到他在点头哈腰。
维和队的人说:“太君太君,小的的,日文的,听不懂的。”
日本军官便停了停,说了句日本脏话,接着,又用非常蹩脚的中文大声道:“大日本的,大官的,要来的,危险的,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