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的秘密(6)
张祥内里窃喜,面上反更要摆出些气势来喝问:“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带着个太监?可是前朝余孽?!”
李逸看了看平安,对着张祥道:“让大夫先将人救过来,我自会一五一十告诉军爷,保证军爷不费半点功夫,立个头功。”
张祥闻言想了想,觉得这个条件能谈拢,他也不差这半日时间,真要是事主不愿意,他一样要费时用刑,也不见得会有更好结果。
当下,他又看了看平安,转头对李逸道:“想不到你落魄至此还能做个厚道主人,我就成全了你们主仆之义。”
“张大夫——”张祥侧头喊人,那大夫早听清了条件,识时务地在门外答道:“三副汤药下去,夜里就能救过来。”
张祥点点头,转而向属下吩咐:“把人给我看严实了,掌灯时候我再来问话。”
等到了掌灯时候,平安果然缓了过来,脱离了疫症的凶险,灌了药又沉沉睡去。
李逸摸了摸平安的额头,正要从榻旁退开,听到身后门帘掀开的声音,他想是张祥来了,一时也懒得回头。
此刻,用来问诊的土胚隔间外,临时搭起的凉棚下,已有长长一串人影鸦雀无声排作两排,个个官服皂靴,肃容恭谨,倒把个小小善堂硬生生整成副朝堂气象。
最先报上此事的校尉张祥,早已被挤到了队伍的末尾,他立在那儿,多少有些发呆,显见是被这场面嚇得懵了。
他实是难以想象自个儿钓到的是多大的一条鱼,竟能惊动了眼前这尊大佛亲驾。
众人已分退至两侧,随侍的赵喜上前几步,恭敬掀开帘子,赵渊缓缓走了进去。
灯光昏暗,赵渊眯起双目,他的眼里不见土屋破席,不见躺着的病患,所有的一切都化成模糊团影。
只有李逸的侧脸,陡然放大到跟前。
记忆里的人褪了青涩模样,下巴连着颈脖的弧线显得愈发修长,动人。
李逸的目光专注,正将手从病榻上收回来,脸上有如释重负的表情。
赵渊皱了皱眉,他不喜他专注望着旁人的模样,只觉心底被窝了一坨冰,生出的全是冷意。
李逸眼睑低垂着,转身时方朝赵渊看了过来。
李逸毫无准备,待看清赵渊就立在离他不足几步的地方,整个人都僵直了。待他反应过来,惊怒交加,血气翻涌上来,顿时眼前发黑,站立不稳栽倒下去。
赵渊一步上前将人捞到怀里,他看看了四周,除了平安睡的病榻,再无处安顿,便干脆单膝跪地,将人斜搁在自个儿身上。
“太医!”
帘子哗啦掀开,早预备着跟来的太医匆忙进来,见了病人忙跪下把脉,片刻后道:“这位公子不曾染疫,只是操劳过度,内外失调,又兼受了惊嚇,气血紊乱这才晕倒。”
李逸原也不曾完全晕过去,经了这说话的片刻功夫,不等太医掐人中,他已清醒了几分。
李逸见赵渊正抱着自己,挣扎着就要起来,奈何这点力气肃王一只手就将他压下了。
“赵深,你放开!”
李逸破罐子破摔,半点不惧,指名道姓地呵斥起来。
太医闻言,吓得哆嗦起来,外头立着的众人亦心下皆惊,什么人敢直呼大行皇帝的名讳?!
赵渊脸上寒若冰霜,不发一言。
伺候在旁的赵喜看着情形不对,里里外外这么多人听见,糊弄不过去,他只能硬着头皮出声道:“大胆!大行皇帝名讳也是你能喊的?这位是肃王殿下,还不赶快俯首认罪。”
李逸是认得赵喜的,现下却全然没有心思追究他怎么又转跟了肃王。
他满耳只听得四个字——大行皇帝。
赵深,死了。
他转头看向赵渊,看得那么专注,赵渊却被李逸的目光刺得心中一痛,他在透过他的脸,看另一个人,想另一个人。
赵渊眼见李逸满脸震惊,原本疲惫却仍带生气的目光,眨眼间变得灰黯无光,神情却平静了下来。
赵渊心中烦躁,他知道不能和李逸相认,理智亦告诉他不相认也许更好,这样就不用解释过去的事,他以肃王的身份和李逸重新来过,想是更好。
可真面对着李逸,发现他认不出他,且只把他看作是个替身时,他又没来由地生气。
赵渊挥挥手让太医先退了出去,这才盯着李逸,低声道:“大行皇帝已停灵多日,本王是赵渊。”
李逸闻言,这才回过神来,“旧朝废人,怎劳王爷亲驾?”
他说完又要起来避开,他人还在赵渊怀里呢。
不想赵渊根本不让他动弹,直接将人打横抱紧立起身来。
李逸一惊,刚要开口说话。
赵渊凑到他耳边道:“皇兄嘱咐我照顾好你,太孙殿下若想现在就暴露身份,丢掉小命,只管挣扎着下来。”
李逸心中虽疑惑,却到底怕死,只好不作妄动。
“殿下打算怎么处置我?”他忍不住低低地问。
赵渊只觉手上的人轻若无骨。
该死的李逸,他每月挨一次血毒之苦,可不是为了让他瘦得皮包骨头,抱着还不如当年重。
赵渊冷着脸,狠声道:“圈养。”
李逸想了想,圈禁吗?如果赵家不想背弑君夺位的恶名,这倒是个合适的法子正合他这个废太孙。
第八章
李逸立在肃王府里,摸着熟悉的桂花树,忆起不少儿时的旧事。
原因无他,肃王府选的地方恰是前朝晋国公的宅邸,那是李逸的母家,除了宫里,他来的最多的便是这宅子。
当年太子暴毙,李逸的外祖晋国公年事已高,突闻女儿追随太子而去,不明不白死在了宫里,这噩耗犹如千钧之山当头压下,老国公当夜就中风不能动弹,不过月余也跟着去了。
新帝毫不客气直接削了原该晋国公世子的爵位,连冠冕堂皇的降罪理由都懒得寻了,只说了声德不配位,一时诺大的国公府树倒猢狲散,这宅子原本已空了有七八年了。
李逸从没想过,有生之年还能再进这宅邸。
“公子,可是外头的声音扰了您?”
李逸闻声自桂花树下退开两步,扭头去看,原是赵渊遣来服侍他的丫鬟双鲤。
经了人提醒,李逸这才回神去听,隔得远了,有几声坍塌的动静传来,细细听去,还有叮叮咚咚的响音。
他稍一想,便明白了过来,“府邸是在扩建吧。”
双鲤回得仔细,“公子说得的是,正忙着先翻新东边,还要改建正屋。听说这宅子原是前朝的国公府,比摄政王府的规格可差了些等级,又有好些年头没怎么用了,不少屋子都要好好整修一番才能住人。”
李逸点点头。
他来肃王府已有七八天了,越来越搞不懂赵渊动得是什么心思。
关他的这个院子,看位置和格局,该是原本晋国公府待客的院子,只是从里到外都被人精心整修过。
他这头自顾自出神,双鲤在旁提醒道:“公子,该喝药了。”
李逸不会和自己的身子骨过不去,乖乖跟着双鲤回到屋内,他拿着甜白瓷的碗喝完了药,又继续琢磨。
他在这院子里的一应器用都出自宫里,肃王作为摄政王,这点用度本不算什么,但用在他这个废太孙身上就很有些不对劲了。
不仅逾制得厉害,而且完全解释不通。
这屋里的摆设虽不多,却件件珍品,李逸看着博古架上的青铜小鼎,雨过天青的奁式炉,又有粉彩的花瓶,江南的奇石,比之他过去当太孙时藏的那些,也不差什么了。
屋子里甚至还专门辟了半间画室出来,里头设了一张红木大案,上头摆了不少画具,笔架上悬着各号毛笔。
好似布置屋子的人,知道他擅画。
靠着画室的西墙有个架子,上面专门摆好了各类矿石颜料,数十个白瓷碟子,专作调色用,又有各色纸张,再加明矾胶水等等,皆备得十分齐全。
东面墙上则挂着一幅寒鸦戏水图,正是李逸极喜欢的一位圣手所作,此人的遗作宫中也才藏了两幅。
李逸实在想不通,若说这屋子不是按着他的喜好来预备的,天下断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再者,就算这屋子的主人恰好与他喜好相同,也根本不必安排他住这个院子。要囚人,晋国公府有得是下人房。
甚至,李逸觉得肃王根本就不该将他囚在王府里,寻个荒僻庄子还差不多。
这哪里像是囚禁,说是金屋藏娇还差不多。
李逸被自己突然蹦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赵渊根本就不认识他,能知道他喜好的只有赵深,难道是赵深原本就想将他囚在此处凌辱,却人算不如天算,才入京就驾崩了?
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只是如今他面对的是肃王,肃王为什么要沿用他哥哥的法子,此刻又是个什么心思,李逸猜不透。
夜里,赵渊来寻李逸,自从李逸被圈在这院子里,赵渊三五不时来探他。
李逸看看灯光下的赵渊,完全就是赵深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他不太想看到这张脸,可人为刀俎他是案板上的鱼肉,由不得他说不欢迎。
双鲤照常奉上茶来,赵渊低着头,用茶盖轻轻撇去浮沫,微尝了尝。
李逸想,这两个不亏同胞兄弟,何止长得像,连喝茶的动作都一模一样。
李逸在开小差的时候,双鲤在答赵渊的话。
“太医说公子的病已无大碍,就是身子骨要好好调养上一阵,之前亏空久了,大约总要个半年至一年左右,才能完全恢复。”
上两回,问完了话,赵渊就走了,李逸暗想,再忍耐片刻就好,他不做声端坐在那儿,由于不想看赵渊的脸,目光就向下渐渐落到了赵渊的衣摆上。
云龙金纹缠在茜色冰纱上,栩栩如生,他想起自己曾有过一件差不多的衣裳,只是冰纱的颜色是月白,云龙则是金银丝并缠出来的,绣得更细致些。
赵渊略略随着李逸的目光扫了扫自个儿的衣摆,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赵渊勾了勾嘴角,吩咐双鲤道:“去取棋盒来。”
黑漆描金缠莲的棋盒端来一双,赵渊在床边的榻上侧坐下,李逸不情不愿只好挪过去,陪着他手谈。
红木棋桌摆到藤榻上,双鲤掀开棋盒的小盖,里头白玉青玉的棋子温润如洗。
赵渊将白玉的那盒推到李逸面前,眼前的人和少年时的李逸重叠起来,也是这样的夏末,穿着月白的冰纱,执白子的手迟迟未能落下。
那时的李逸侧身倚在榻上,双腿交叠,难得不曾正襟危坐,不经意间晃了下右腿,衣摆上的金银线云龙纹,随之轻摇起来。李逸摆腿,是因为得了灵感,随即“啪”地落子。
对坐的赵渊原本看得心神摇荡,被落子声打断,这才收回目光,去看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