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皇帝写起居注的日日夜夜(2)
“哪里哪里,还请林大人多多指点~”
“太见外了,宋大人~”
“够了林文定,我要吃饭。”我把筷子一拍,大马金刀坐在桌前不动了。
林书衡委委屈屈地看了我一眼,拉开椅子坐在了对面。
什么大人来大人去的,我们只是两个可怜巴巴的书记官,林书衡和我都感到特别沮丧。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见到皇上!”沉默不过一弹指,林书衡兴致勃勃地对我说。
我说:“哦。”
“没想到皇上人虽小,举止谈吐却那么文雅华贵,让人不敢逼视。”
我挑了一口白灼菠菜:“还好吧,都十九了……”我刚想说想想也知道太后肯定派了最得力的管教宫女去养这个心头肉啊,突然听见正殿传来拍桌子的声音——
“你放屁!叫张广源滚到上书房见我!”
我面无表情扭头看林书衡。
林书衡西子捧心状:“没想到皇上发怒的时候那么威严摄人,让人不敢逼视。”
3.
林文定这小子,不光脑子不清楚,吃饭还贼慢,跟那小皇上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看他在那用筷子细细地刮鱼肉,仿佛在给那条死不瞑目的鱼雕一个金身,看得我蛋疼,还不如给小皇上记菜谱呢。况且林文定还一面雕鱼,一面跟我絮絮叨叨:“你知道吗我殿试那年皇上还是太子,那真是丰神俊逸,目似点漆面如满月……”
“诶诶诶,“我打断他的话,“越说越过头了啊。”
林文定丝毫没有被我打断兴致,直视着半空,憧憬地说:“宴饮的时候赐了我一杯封坛一百二十年的状元红陈酿!”
哦,宴饮惯例届届有的太子赐群进士酒以示惜才皇恩浩荡对吧。
我对天翻了一个白眼,一把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
林文定如大梦初醒,拉着我的袖子:“宋兄,别啊,待会皇上看见只有你回去了,会怎么想我?”
我甩开他,说:“我就说你出恭去了?”
“宋兄,不要走!不要抛下我!”林文定伸手挽留我。
我一溜烟闪开了,站在偏殿前大声跟他说:“你好好吃饭,毕竟孔子他老人家说过……呃,浪费粮食会遭天谴的!”孔子他老人家一辈子估计话也不少,也不差这一句两句了。
我裹着袖子回到上书房,听林文定废话,还不如去看皇上呢,毕竟皇上对我们左右史可是视若无物,比林文定的念叨强多了。
上书房里皇上用膳的家伙都撤了,只有崔公公正在一旁给皇上添茶。我连忙规规矩矩站在左侧把袖子里的纸笔翻出来。我正低头捣鼓着册子,皇上本来正看着奏折,突然抬头定定地看了我一下,张张嘴,却没有说话。
我心下一惊,被看得一身冷汗,莫非是我把林文定抛下,皇上慧眼如炬,立刻看出我排挤同事没有组织没有纪律了?
崔公公善解人意,连忙凑上前:“皇上有什么吩咐?”
皇上撇过头,不再看我,问:“韩太傅的侄子呢?”
我连忙上前一步,回答:“回皇上的话,林舍人感念皇恩浩荡,正在外头事无巨细记载上书房外种种花草,以显皇上您的高洁之意啊。”
菩萨保佑,皇上可千万别差人去看,不然我俩恐怕明天都得午门见了。
皇上像是突然回过神,“唔”了一声没有深究,低声跟崔公公说:“敬太妃那里还没给她回话呢。”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崔公公立刻说:“奴才这就差人去敬太妃那儿。”
“不用了。”皇上说,“你亲自去。”
崔公公说:“这……”
皇上说:“别人办事我不放心,笨口拙舌的。”
我心想,可是这不是你自己说人丑的吗。
“可皇上这里总得有人伺候啊?”口灿莲花的崔公公说道。
“这满屋子的不是人是鬼啊。”皇上说。
崔公公只得忙不迭去给敬太妃传话。
崔公公一走,满屋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了,皇上在批着奏折,外面等着服侍的小宫女小太监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皇上果然视我为无物,我在纸上写,皇上要崔公公去告诉敬太妃她侄女太丑皇上不要。
我的“要”字刚收笔,突然听见毛笔在笔架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叩响,皇上轻叹了一口气,说:“宋轻。”
我连忙垂下头:“微臣在。”
我脖子都酸了,皇上一言不发,我心想,莫不是皇上不满意,特意支走崔公公,委婉地想让我爹把我领回去?我爹为国尽忠一辈子,还不得羞愤自杀。
过了半晌,皇上说:“你……”
“微臣来迟,还请皇上恕罪!”我抬了抬眼皮,发现林文定趴在那儿了。
皇上漫不经心地说:“你起来吧。”
仿佛之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皇上继续批起奏折来,林文定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只当做没看见,咳了一下若无其事缓缓直起腰板,和他继续我看青山多妩媚。
戌时刚过,皇上起驾去后宫了。先皇驾崩,皇室成员除服不久,没纳新妃,偌大后宫只有一后四妃,牌子都不用怎么翻,反正就那几个人。我和林文定守在小西横门门口,等听通传的小太监来报皇上宿在哪个宫了,我俩记一笔,就能回去了。
我和林文定刚站定,就有小太监来报:“两位大人,皇上今天去了谨妃那儿。”谨妃是晋王王友俭之女王氏,我落了笔正张罗和林文定回去,小太监挤眉弄眼,尖声尖气地对我俩说:“崔公公吩咐了,叫二位大人再等等。”
我心里一惊,想着皇上小小年纪,可不简单啊,莫非是夜御数女?我大靖朝有希望了。
我俩面面相觑,一动不敢动,果然不出一刻,又有小太监匆匆赶来,我想,没想到皇上在御床上居然是个快枪手,年轻人,性子真是急啊。
小太监满头大汗,对我俩说:“皇上刚进谨妃的朝华殿,静妃突然腹痛难耐,现在皇上摆驾灵翊殿了!”静妃是镇北大将军张亢之妹张氏。
崔公公果然料事如神!
我忍着哈欠写静妃肚子疼皇上又去看她了,还没等写完,又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说:“二位大人,灵翊殿突然走水,皇上避去一墙之隔的德妃的永香殿了!”德妃是太皇太后侄孙女李氏。
还没等报信的小太监喘口气,又来一人:“淑妃落水,现在皇上在延珍殿!”淑妃韩氏可是林文定他们家亲戚,林文定眼前一亮。
我不急提笔,叹了一口气,心想,这进士及第果然还是嫩了不止那么一点儿啊,所以说,人不能读太多书。
果然,笔都没落呢,又有人来报:“延珍殿也走水了,皇上现在……现在回了紫宸殿东暖阁自己歇下了。”
我把册子一合,转身招呼林文定:“走了。”
林文定还在那里握着小太监的手,细细问着皇上伤着哪里没有,诶呀没有就好,这天干物燥的,你们可要小心伺候,你看偌大个后宫,竟然这么容易走水,你们这是粗心哟,话说,此事蹊跷,要不要请钦天监来看看风水……
我勾住他,说:“你放心,皇上没事儿。”
4.
林文定将信将疑,跟在我屁股后面,神秘兮兮和我耳语:“是不是有人暗害皇上?”
我说:“你想什么呢。”
林文定搓了搓衣角,又羞羞答答地问:“今天皇上跟你说了什么呀?”
我一头雾水:“什么说什么?”我想起他今天中午被我甩在偏殿,一拍脑袋,说,“哦哦,这事儿啊,皇上可喜欢你了,见你没来,还特意问我呢。”
林文定开心地笑了。
我漫不经心地想,皇上一个人宿在了紫宸宫,却没去皇后的清安殿。
我和林文定是宫中留守随侍,按理说不必归宅,前殿的史馆拨了一座小院子给我俩住,院中一棵长得歪歪斜斜的石榴树,不知道今年有没有石榴吃吃。
林文定进了屋,茶都来不及倒,就坐在桌前工工整整地把白日里那本起居注拿出来誊抄了一遍,我静悄悄走过去,趁他不注意,把他誊好的卷子拿出来对着灯一看,上面笔风庄重地写道诸如皇上今天亲切召见了云南巡抚方云深,对方云深及其家属进行了亲切的问候……
我连忙翻出我的册子扒拉出那一页,我写的是,皇上说方云深的女儿他不会收进宫的让他老实点,叫她老婆别仗着自己姐姐有诰命就整天进宫给太妃吹风,下次让他看到一律叉出去。
我:“……”
林文定好奇地看着我。
我翻了翻进士及第一笔一划工整地写的下文,皇上赞赏方大人在平乱上取得的卓越进展和举世瞩目的成就,这也充分说明了皇上决策的正确性,必要性和优越性。大靖人民紧紧团结在以皇上为核心,三省为指导的皇城周围,我们坚信,大靖朝的明天一定会更美好。
我转头一看我的,皇上说方云深干得还可以,赏了他点钱,拔擢了他小儿子当旗手。
我扭头看林文定,林文定一脸无辜看着我。
我把册子拍他身上,说:“林文定,你这个叛徒!”
“啊?”林文定一脸困惑。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俩披着露水去紫宸殿给皇上请安,在跟着皇上去给太后请安的延寿宫的门口,遇到了同样来请安的皇后陆氏。
趁着太后还没起,周围没什么人(皇上觉得我和林文定和崔公公都相当于不存在),皇上跑去和皇后说悄悄话。
皇上说:“三娘,我今天能不能摆驾清安殿?”
皇后露出了慈爱的笑容,和颜悦色对皇上说:“皇上,臣妾不是说了吗,臣妾主持六宫,身体不爽,让您十五才去吗?”
按例,皇上每月十五一定要宿在皇后那里的。我回想起皇后陆氏似乎是太后母家一脉,比皇上大三岁,是皇上刚分府的时候太后亲自做主指的婚,说陆氏温良恭顺,素有贤名,持家有道种种,果然是怕那些居心不良的人打太子的主意,往他府里乱塞女人吧。
我写道,皇上今晚想去皇后那儿,皇后偏偏不让皇上去那儿,让皇上除了十五其他日子别去找她。
给太后请完安,我们又随着皇上到上书房,五天才一次大朝,我巴不得十天才一次,上大朝的时候我爹准是站在殿内拼命用眼刀子甩我,小兔崽子你给我好好记,小兔崽子你别左顾右盼,小兔崽子你跟紧点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