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们闻言, 心底那一点点不敢与人言的怨气立刻散了个干净。新乐侯叫的席面,其他的不敢说,但肉是管够的,味道也好。而且说出去也有面子啊。
“本侯还有事要忙,就不陪着大家一起吃了。今日叫楼大人坐上席。”颜楚音笑着说。他将手头的工作收了个尾,又将桌子整理好,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颜楚音脚步轻快地跑出房间,心情激动地跑过衙门大院,忍不住加快了一点速度,冲到大门口,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颜楚音高声叫道:“沈昱!”
暮色四合。沈昱一直站在背风处,应该站了有一会儿了。
颜楚音冲到沈昱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心疼地说:“瘦了瘦了!才几日功夫不见,就瘦了一圈。这几日不忙了吧?得叫我家的厨子好好给你补一补。”
沈昱如今要备战来年的春闱,已经不需要去太学应卯了。沈丞相的意思是让沈昱跟着他一位已经致仕的好友去民间走走,多看看真实的百姓们的生活。
这会儿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不需要伺弄土地,算是一年中难得能有几分闲暇的时光。这个时候去民间走访,可以和乡亲们多聊聊,听听他们这一年到头的收成,听听他们对自己家庭的规划,听听他们的艰苦和憧憬。
沈昱向来孝顺,丞相既然有了安排,他就照做了。
这些日子,沈昱都跟着那位长辈在京城郊区的乡间走访。一老一少穿着最最寻常的衣服,没有带随从,看上去不像是致仕的老大人和丞相家的公子哥,倒像是百姓家里一对普通的爷孙。当然,这个孙子长得比一般人俊俏就是了!
打着寻亲的借口,他们坐着一辆驴车,到处走走停停。每到一个村落,他们都借住在老乡家里。老乡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等临走的时候再给老乡塞点铜板。用铜板就够了,老乡们能在年前赚这么一笔外快,瞧着心情都很好。
说起来,沈昱幼年时也是过过苦日子的,但如今叫他跟着那些普通百姓一样吃吃喝喝,他竟然有些不习惯了。丞相过日子很简朴,在吃穿用度上花费的银钱总是很少。但花得再少,丞相家的白米粥,那全是用白米熬的啊。丞相家的馒头,那也是用白面做的。丞相家一菜一汤虽然分量不多,但有油也有盐。
这就比普通百姓家里好很多了!
难怪颜楚音会觉得沈昱瘦了,沈昱确实瘦了。但沈昱自然不会实话实说他这些日子都吃了什么,怕颜楚音会更加心疼,只笑着说:“瘦了吗?哎,驾车果然是个苦差。总不能叫老大人迎着寒风坐车头上吧?所以都是我驾得车。”
沈昱又说其实驾车也挺好玩,说那头老驴看似稳重,其实是个嘴馋的。这个季节,路边已经不长什么野草了。偶尔能遇到一点,老驴恨不得把草根都掘出来啃了。又说,有个老乡瞧中这头老驴了,以为是一头公驴,想借去和他家的配个种。然而这明明是一头母驴。老乡觉得难以置信,直呼自己看走眼了。
这些事情由着沈昱说来,三分有趣硬是被说成了七分。颜楚音听得直乐。
两人一见面就聊上了,都没想着先找个暖和的地方。颜楚音从室内出来,手本来是暖和的,但吹了这一会儿风,指尖便有些凉了。他忍不住把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暖气。沈昱见状,直接牵过颜楚音的手,发现确实有几分冷,就往自己的怀中带。颜楚音愣愣地看着沈昱,忽然指尖碰到了一个暖和的东西。
不止是暖和,甚至还有一点点烫。
“我专门给你带的烤红薯。”沈昱笑着说。他是今天早上进京城的,到家后洗漱一番先睡了一大觉,睡醒就是下午了。用着从老乡那里学来的方法烤了几个红薯,用油皮纸包了,就来衙门里找颜楚音,一直站在背风处等着他下职。
沈昱外头穿着袄,这衣服本来就臃肿,怀里塞两块红薯,也瞧不大出来。
“你家的马车呢?走吧,去马车上吃。”沈昱说。
两人去找马车的时候,衙门的大门口有几个小吏探头探脑的。其中一人语气坚定地说:“看准了,应该就是沈家的那位解元……没错了……他当年考童生试的时候,贡院那边找我们借调人手,我就在内场里,认得解元那张脸!”
“多谢解元!保佑解元事事顺遂、一生平安。”另一个小吏对着天拜了拜。要不是解元忽然来找了新乐侯,只怕他们今天晚上要陪着小侯爷干一个通宵。
“希望沈解元每日都能准时来等新乐侯下职。”大家笑着说。
小吏们一个个怀揣着美好的愿望,目送两个年轻人走远了。
烤红薯真的很好吃!颜楚音以前哪里吃过这么粗糙的食物啊,红薯的外头是一层焦皮,皮上还沾着灰。但因为是沈昱带来的,他学着沈昱的样子,将红薯从中间掰断,一股香味就冒了出来。颜楚音忙到这时候,本来就有些饿了,这会儿闻到香气,不管不顾地先啃了一大口,激动地说:“好吃!特别好吃!”
沈昱便把自己手里的那块递过去:“今天就带了两块。你要是喜欢吃,我下次多给你烤几块。”
车厢里满是红薯的香气,熏得这个冬天都没那么冷了。
沈昱慢慢说起了自己这些日子的见闻。
他和老大人假装是一对爷孙,老大人只是一个普通的乡绅;他呢,则是一个过了童生试的读书人。在乡野之地,谁多读了几年书,能够识得几个字,都会被大家高看一眼,何况他还是童生!沈昱就遇到过好几家,知道村里有读书人来借住了,捧着鸡蛋和白面上门,求着沈昱帮他们家里的儿孙起一个名字。
沈昱见读书人如此受重视,灵机一动就做趁机做了“宣讲”。
“就是你之前提议的——编写启蒙书,叫县学里的读书人下乡去宣讲,启蒙书不是才刚编好么?等到县学正式下乡宣讲,怎么也要明年春了。我就帮你探了探路。”沈昱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本册子,“这上面记录了我一路的想法。”
宣讲这个事情,编写好启蒙书只是第一步,如何把书中的内容真正灌输到百姓们的脑海中去,真正实现启发明智的目的,这是需要有大智慧的!由着读书人照本宣科肯定不行。就是沈昱这样的人精,在宣讲的时候,都走过一些冤枉路。很多在他看来就像是常识一样的东西,无需多讲就应该人尽皆知的,但总有人是不懂的……沈昱说:“这册子你先看看,要是觉得有用,到时候……”
册子上记了一些沈昱走过的弯路,也记了他的反思,还记了他花心思想出来的能够更好开展宣讲之事的各种方法。字迹有深有浅,是他每日抽空写的。
“有用!当然有用!好东西啊!”颜楚音已经看了两页,“回头刊印出来,和启蒙书一起发下去。哎,天下的读书人要是都向你一样,那肯定万事顺安。”
沈昱觉得颜楚音这个评价太高了。
他有那么好吗?能做天下读书人的表率?
不过,他一定会向着颜楚音期望的方向去努力。
不可辜负颜楚音的评价啊!
沈昱笑着问:“你呢,一直忙着买卖流民案,都还顺利吧?我刚进城就听了不少夸你的话,他们说新乐侯办事可靠、雷厉风行,真正为百姓着想……”
“我做得太不够啊。唉!”颜楚音又忍不住想起了那些受害者,像白柔柔那些人,好些都已经死了。他一想起来就觉得心里难受,不得劲。想到白柔柔,颜楚音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迎上沈昱的视线说:“东得省鄂安县……”
“是我娘的原籍所在。怎么了?”沈昱问。
就说在哪里听过这个地名嘛,原来是沈昱这里!颜楚音说:“既然知道了伯母的原籍,你要不要找过去……也许能找到一些故人什么的?当然,我不是让你去照顾那些故人。他们当年没有照顾你娘,把她给卖了,咱如今又何必去照顾他们。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寻清楚伯母的来历,日后能给伯母写传……”
时人事死如事生。弄清楚了沈昱亲娘的来历,知道她家里是怎么传承的,姓氏是如何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回头再给她正式修个坟,这样也算是孝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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