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赌,江昕舍不得。
大雨倾盆而至时,男人便知自己赢了。
在这个师弟面前,他从未输过。
断天门门主江昕身上插着四柄剑,头颅低下,怀中抱着一个刚出生便绝命的婴儿。在孩子被抛出去前,就已被男人捏碎了颈间骨。
江昕几乎成了个血人,从发丝至脚尖,无一不被血染透。
这让男人想起江昕嫁给他的那天,一袭红衣胜火,陋颜覆银面,却遮不住他天性轻狂,肆意张扬。
武林皆知江家的嫡子,生于昕时,惊才天纵。一流的出身,一流的资质,一流的风采,偏自甘堕落叛出正道。
“师弟啊,嫏嬛阁有灵丹名为神仙渡。你交出《灭灵引》,师兄替你求来这天下仅存数枚的灵丹妙药为你医伤。好好听师兄的话,若你喜欢孩子,再给师兄生一个就是。”
江昕大笑,悲撼如九天惊雷誓要斩碎万顷天地,血衣大展,无人看清那身影如落雁决绝,三丈之外竟是无边悬崖……
他纵身跃去,携双剑,和亡婴。
永安十三年·江湖志
昕,明也。江氏传人,五岁习剑,七年有成,十二岁名列嫏嬛剑术榜前十。十六岁承袭家主之位,与师兄江行之结为连理。十七叛出家门入断天门,继任断天门门主之位。永安十三年,江湖四大家族,以江家新任家主江行之为首,围剿断天门。剿灭邪教孽党数千人,并于落英山斩杀断天门门主。至此江湖再度重回平静,建立崇武盟,推举江练为盟主。
江湖这段腥风血雨,也就此告一段落……
是非黑白,正邪两道,凭何断?笔墨记一半,后人来评说。
第一章
西北边境,多是深山,荒无人烟。
林深之处,山谷之间,歪歪斜斜搭着一草庐。
月色正中,山林里偶尔传出几声野兽的低吼,惹得山禽跟着咕咕作响。
小屋子里的宁静被忽然变粗的呼吸声打破,急喘几息后,少年发出“嗬”的一声,从床上猛地坐起身来。
冷汗从少年额头滑落,打湿清瘦的脸庞。他深吸一口气,用力甩了甩脑袋,企图将梦中那无边血色抓紧忘掉。
“做噩梦了吗?”冷不丁的一句问候从身旁发出。
少年心头一紧,下意识的劈手一掌朝身侧打去。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重新塞回单薄似葱皮儿的被褥里。
“你身上有伤,别乱动。”
少年没有说话,方才他那一掌使了近八成力道,可面前这人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握一压,就将他所有的内劲儿化去。可见至少是个功夫不俗的。倘若这人真的想杀他,方才昏迷时大有机会,何至于留他醒来。
清风吹去薄云,月光洒落。
少年终于看清了眼前人。
床前搁了张小杌子,这人就坐在那。小杌子装下他那高挑的身量很是勉强。便显得有些憋屈,一双腿叠着蜷在身前,可怜巴巴。身上一件溜薄儿的粗衣,长发不束不冠,脸上罩着个不晓得使什么雕出来的面具。
瞧不见长得什么样子。
那人开口,声音有些低,像深谷里的风轻轻吹过枫林,沉静又动听:“如今入了秋,河里的红鲤个个翻肥,大的有两尺多长,成天在河里懒惯了,捉起来丁点劲儿都不费。捞上来一条,随便收拾一下,是烤是煮都成,吃不完的晒了干留着。就是得提防着山里的野狸子,那家伙儿狡猾着,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把鱼干儿给叼走了……”
少年冷冷打断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眼前人轻笑一声,摸了摸下巴道:“不好意思,扯远了。我是想说,今儿个鱼没捞着,这不,捞着你了。”
少年的目光一直落在眼前这人身上。
古怪的小屋,古怪的黑夜,古怪的人。
这人笑完了递了一碗水给少年,挑了挑下巴,冲他道:“甭瞎琢磨了,这黑坟山我住了一年,也没瞧见几个活人往这儿来。说说,你怎么就漂这儿了?”
少年迟疑一瞬,接过那破碗咕咚咕咚两口灌完水。山泉微甜,入了肚凉的他一个哆嗦。
那人见他不说话,也不再问,只是道:“叫什么名字?”
少年捏碗的手一颤,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抖了抖。名字?这种东西,他怎么会有。有了名字,就把自己当成个人看了,那些人怎么会允许呢。
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他不必再成为一个影子。想要个名字这种事情,不过分的,对吧。少年脑海里闪过灰暗的四角方院儿,一株攀援的花枝儿,努力向上爬着,盼着瞧一瞧院外的天地。
他曾隔着门偷偷问过送饭的阿爷,那是什么花。阿爷说……
“凌霄。”少年张了张口,道。
“凌霄……当筵意气凌九霄?”带着面具的古怪男人点头,道:“好傲气的名字。”
少年摇头,轻轻揪住被角道:“不,是满地凌霄花不扫的凌霄。”
微凉的大手盖住少年的脑袋,揉了揉。
“好,小凌霄。再睡一会儿,天马上就亮了。”
少年呆住,一时竟是忘了扒开按在自己头上的手。眼见这人说完就要走,他忽然反应过来,一手拽住这人的衣袖。
“等等!”
那人轻轻甩了甩袖子,企图抖掉拉扯自己袖口的小手,见无果,啧啧两声道:“轻点扯,小凌霄。我就这身衣裳能蔽体了。”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少年抿唇的样子透着倔强。
那人沉默一瞬,忽然弯了弯唇角,月色柔柔落在他的身上,粗衣竟似覆了薄纱,如丝如雾,飘然若仙。
“秋月白。”那人轻声道。
少年轻轻松开手,隔着面具,竟也感到无端温柔。
这是少年与他的初见。
为了彼此,他们不得不临时给自己起了个名字。
然后羁绊着,从月夜后的一生。
第二章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泉凉且清,一抹暗红在水中柔柔散开,顺着白石蜿蜒流去。苍白修长的手指浸在冷泉中,粗糙的匕轻巧的划开鱼腹,掏洗去鳞,轻车熟路。
少年倚着一棵老树,目光冷冷看向在河边忙活的人,忽然将一颗小石子朝那人后脑勺丢去。
小小一颗,便是砸到了最多不过是疼一下。
未果,那人后脑勺跟长了眼似的,将头一低弯下腰去洗刀。小石子沿着脑袋朝前面飞去,投在水里,发出咚的一声。
正专心洗鱼的人吓了一跳,后知后觉的“盯”着水面看了会儿,皱眉嘀咕了一声。
凌霄听到,秋月白在小声骂他白眼狼。
“你当真看不见?”凌霄仍是不大相信行动自如的秋月白竟是个瞎子。
秋月白将鱼鳞刮了个干净,敷衍道:“小子,你这叫戳人痛处,可晓得?”
凌霄抿紧唇,许久才道:“你会武功。”
“略懂。”秋月白有一搭没一搭的回话,手上片刻不闲,将鱼搁在一旁,用匕首将树枝的一头削的尖尖的。
“你……”凌霄想了想,倒是开口道:“你可会使刀?”
秋月白闻言手上一顿,抬头道:“如何?莫不是想拜我为师?流落山野,遇到年迈的世外高人,学一身绝世武学,然后出去独步江湖,大杀四方?怕不是话本看多了。”
虽被奚落,凌霄也不恼。秋月白十分认真地对待那条死鱼,反复捣弄穿在竹签上,初秋的日头不毒亦不柔,映的水面上波光粼粼。秋月白长发不束,黑绸子一样软软搭在肩头,发尾浸在泉里,像是摇曳的水草。
“你又不年迈。”凌霄忽然冒出一句。
秋月白一怔,哈哈笑了起来,朝凌霄摆了摆手:“来,帮我把火生上。我给你露一手,等着吃烤鱼。”
说起吃,凌霄这才感到饥肠辘辘。打昨天起,秋月白只赏了他一碗凉水喝。
所以才大早上就起来捉鱼吗?凌霄边生火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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