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闻斐隔着水雾看他,神色微动。
“二少主,你的卦算得很准。”
他转身过去,身影闪烁在一片骤起的刀光剑影里。
第113章 獬豸
云雾缭绕,重檐庑殿。
城南门上钟鼓咚咚,一声一声,周怀晏挑目,望见前处楼宇森森,直入云庭,金黄檐首以琉璃獬豸为雕饰,獬豸,辨忠奸,明是非,两目圆瞪,目有神光,俯瞰无数过往臣子。
他望了一阵,收回眼来,太监总领陈朝英冲他微欠了欠身子,说是陛下圣体欠安,喊他择日再禀。
周怀晏应下声来,他在外候了一个时辰,腰身板直,煞有介事,如今稍一动腿脚便有些僵硬。
他额上布了层细汗,临走前略一踌躇,上前一步压着声道:“敢问公公一句,消息可有传到陛下耳朵里?”
陈朝英看他一眼,脸上推笑,回答似是而非:“陛下向来赏罚分明,待有功者,皆是计功而行赏,程能而授事。”
周怀晏讷讷,还待开口问询,宫里的妃子授皇帝旨意前来,同他二人打了个照面,便款款迈入书房,少顷,屋里头传来阵阵笑语,音丝缈缈弄人心弦,可见皇帝心意甚欢。
皇帝无恙,但圣心难测。
周怀晏已杀了潘阎,献上六王爷,百般讨好,仍不能得他青眼。
周怀晏眼中闪过异色,面上不表,虔敬地躬身退下,他踽踽独行,一个时辰方才出了宫阙。
待他上了马车,手下的人递给他一叠信笺,里头全是附庸周恒的人上谏诛他的消息。
他要肃清剑盟,周恒残余的势力不能为他所用,这部分人便纷纷倒戈,解约的人踏破了门槛,这一季剑盟财库损耗巨大。朝廷那头虎视眈眈,前些日子颁布了地方禁令,限制甘蔗生产,要收回剑盟手里本就名分不正的蔗糖的经营,陈朝英话里曾透露一些,一切不过只是开头。
周怀晏心力俱疲,他苦闷地按了按鬓角,摸到鬓上一根白发,莺阁的清倌儿在旁赶紧沏了杯热茶,奉予他。
周怀晏拔下了那缕白发,他低头看着掌心,神情怔忪。
这时有下人来禀,说是门外有人找他。
周怀晏挥手,马夫拉起车帘来,红褐缦衣的沙弥垂眉敛目,揣着两手安静站在不远处。
下人细声禀道:“是李首辅的人。”
周怀晏挑起眉来,沙弥近前,凑在他耳边说道:“大人午好,清正居士想请您到府上一坐。”
周怀晏瞭他一眼:“劳你带话回去,怀晏承蒙李首辅抬爱,无奈身在宫外,势微力薄,与首辅大人怕是风马牛不相及。”
沙弥声音脆亮:“清正居士心知大人忧思,特地喊小僧请您过去,是为您解难来了,还望大人择日赴约。”
周怀晏不答,他又道:“以汤止沸,沸乃不止,诚知其本,则去火而已矣。”
“大人之忧有如顽疾,如不能从根拔除,长久下去也不过割肉补疮,又怎能彻底见好呢?”
周怀晏心下一凛,再看他时眼底藏了杀意。
小沙弥抬起脸来,眉眼纯净,仿若无垢。
周怀晏送走了沙弥,只说了句改日拜访,便遣车夫匆匆打道回府。
他脑中来回闪过周恒死前的话。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豢养私兵。”
“我的好儿子,我死了,你以为你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得长长久久么。”
周恒张狂大笑:“你最后还是会和我走上一样的路子,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啊!”
“宴儿,为父在下面等你!”
周怀晏头疼欲裂,倌儿探手过来,想要替他按按,周怀晏心烦,拒绝了。
他随手翻看信笺,翻到其中一封时停了下来,他见那信上说,始终没找到叶璟明踪迹,但在陆景城事发的山脚下多了一处坟冢,应是叶璟明立下的。
坟里不见尸身,是座空坟,碑上记“唐君之墓”,右下小字书,友叶璟明,泣立。
加央许是尸骨无存了,尽管两方人马都寻他不着,但想来也凶多吉少。
但是叶璟明还是为他堆了一座坟茔。
周怀晏满眼阴郁,路上始终不发一言,倌儿还在一旁期期艾艾地瞧着他,想讨他一个笑脸。
周怀晏冷不丁道一句:“我死后,你也会为我造坟立碑吗?”
倌儿神色一变,跪下身来,小巧的下巴枕在他膝头,仰脸讨喜地看他。
他娇声道:“盟主如今正是意气焕发的时候,日后也当是长命富贵,奴福薄,便是盟主百年,奴也没有叩拜盟主的那份福气。”
周怀晏看一看他,笑出声来。
上位者气息微凉,喜怒不定,倌儿拿捏不准他心意,心头一阵忐忑。
周怀晏收敛了神色,捏住他下巴,逗弄一下,倌儿顺从蹭着他,身子一下柔滑地攀附在他身上。
周怀晏低声道:“是啊,长命富贵。”
他随后抬头对着门外嘱咐:“追上那个沙弥,告诉他,三日后我定会到首辅府上一聚。”
周怀晏将孙闻斐和潘阎的尸首悬于城头,堂堂皇皇,仿佛要做些什么给天下人看似的。
萧仲文送药来时说了这个消息,叶璟明神色黯淡,一碗苦药灌下去,脸色更白一分。
萧仲文只得劝道:“结果总归是好的。”
叶璟明别开头去,想了想对他道:“仲文,可否加大药量,我想一日三服。”
萧仲文哭笑不得:“又不是吃饭,凡药性都有几分毒性,别说大夫不让开药,我也是不许病人这般胡闹的。”
叶璟明黯然,片刻苦涩道:“若我好得快些,我是否就能亲手杀他了?”
萧仲文敛眉,取过软巾来拭了拭他额上冷汗:“周怀晏还活着,我们就不急在一时。”
叶璟明眼瞳微微亮了一亮,萧仲文拿走他手中药盏,往他嘴里塞了颗蜜饯。
萧仲文道:“我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唐云峥出事当晚,恰是你二人激战的当口,有渔夫见有人自山脚下搬运了些什么到船上去,那只小船挑着夜灯,连夜离城去了。”
“这两个月来,我们遍寻云峥不着,虽希望微渺,但若他吉人天相,为路过船夫所救,结果也未可知。”
叶璟明挣扎着便要起身,萧仲文按住他肩头:“你须得再养一个月方才动身,周怀晏仍在追杀你,你拖着这副身子去找人,又要叫我担心了。”
他眼神有些责备:“若你再莽撞行事,我不会告诉你船只是顺着哪条水路去的。”
叶璟明只得答应下来。状态较之前好上许多,身上虽有大伤不愈,但不会像前期日子那般整宿不眠发疯练剑了。
余穆尧很快听说这事,便提出要与叶璟明一块找人,萧仲文头疼。
他道:“我们在外逗留三个多月了,九河城那边传来个不好的消息,这事是真的,我们需得尽快赶回去。”
余穆尧眨了眨眼:“先生说那船只往鹿州方向去了,鹿州与九河城就相隔一座城关,我们顺道一路找过去,停留几日,应当不妨事的。”
他兴冲冲就要与叶璟明去说,萧仲文喊住他,模样左右为难。
“消息是我编的,根本没有船夫搭救这回事,”他抿紧了唇,终是道,“他忧思太过,心气郁结,我恐怕他一点意见听不进去,又去剑盟莽撞复仇,故才编来骗他的。”
“他痊愈后,会动身到鹿州去,我们在九河城,万一有个好歹随时也好接应他。”
“我说给他的消息是假,但九河城那边传来的消息却是千真万确,徐靖因伤重病,我们得尽快赶回去了。”
余穆尧步子一下停住,惊诧看着他,片刻摸摸鼻梁:“先生这样做,虽骗了师父,用意却也是好的。”
“只是日子一长,希望被磨平,师父到底会得知真相,最后又该会如何自处啊。”
萧仲文一叹:“只能寄希望于日子长了,有些人事慢慢淡忘,他能早些走出来。”
余穆尧咬了咬下唇:“可若过往经历太过刻骨铭心,便是年岁渐长,每每记起更会苦痛不堪,难以言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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