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灯一时只觉得复杂麻烦,捻着禁步坐下后,心中大手一挥:管他呢!功课要紧,先生要来上课了,读书方是正道理!
他把麻烦的潜规则抛到脑后,把那些道歉信撕成了小块丢到纸篓子里去——谁叫他就坐在垃圾桶面前。
不多时,上课的夫子过来,来书院教书的除了大儒,还有顾家请来的已致仕的庙堂遗老,今天来的就是一位精神癯烁的老夫子,且一进学堂就不讲书,直言道:“学生们,今天我们有时间也有样例,来详述我们晋国延续了百年的四项法令。”
顾小灯头一次听到这东西,忙翻开小本本严阵以待。
“首先先谈四项法令的颁发者,乃是百年前的煦光帝和狮心后共同颁布,略通史书者,知道这对帝后的事迹吗?”
顾小灯听到这个就来劲了,以前在民间听说书看话本,那些传奇故事便多是从这对帝后身上取材。百年前的煦光帝高骊在七月七这一天,立了史上第一个男后,也就是狮心后谢漆,封号还是煦光帝自己想的。
据传那是一对情意极其深厚的帝后,前无古人。
顾小灯对这情意十分笃信,毕竟要不是真的很爱,那男后谢漆不会乐意接受“狮心”这个封号……谁会接受个谐音“失心疯”的封号啊!这奇葩封号可是要跟着在史书上万古流芳的!
想到这等一本正经搞笑的史事,顾小灯就被逗乐了。
他捂住嘴想笑,身后的学堂后门忽然出现一人,悄无声息地走来,轻拍了下顾小灯书童的肩膀,那书童心理强大,半点声音也没发出,毕恭毕敬地弓着腰退出后门去,把位置让给了来人。
来人是顾瑾玉。
顾小灯呆呆地看着这凭空出现的家伙撩衣坐在书童的位置上,恍惚还以为出现了幻觉。早上还想着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他,怎么这会这人就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了?
顾瑾玉来得太悄无声息,这位置又最靠后,其他学子竟没有发现学堂里出现了第二十六个贵胄子弟。
顾瑾玉身穿朱墨衣金带,依旧是昨天的高马尾装束,不笑时冷冽如冰水里打捞出的刀。
他侧首来朝顾小灯比了个噤声手势,大概是顾小灯惊呆的样子好笑,他唇角一扬,刀就化冻了。
顾小灯回过神来,惊喜万分地想揪他袖口,但顾瑾玉穿的是束袖的骑服,于是退而求其次地揪住了他腰带,用口型问他:“你怎么来了?”
顾瑾玉不答,只是看着他。
讲台上的老夫子正在激情讲课:“煦光帝和狮心后的四项法令,第一,禁贩食烟草,第二,禁流通破军炮,第三,禁男女不公,第四,禁异族对立。”
顾小灯刚好听到最后一句,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前头第一排的葛东晨,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到他昨晚那双绿眸子。
“四项法令延续到今天,仍然顺应当朝,后两道大家应该不难理解,但前两道较为宏大。好在今天,我们迎来一位亲身经历过前两道法令的当事人,有他来,便有足够鲜明的样例让大家了解。”
老夫子笑着捋了把花白胡须,指向学堂后方:“顾瑾玉,你上来细说。”
前排的众人当即转头看向后方,看到顾瑾玉真出现时哗然。
顾瑾玉稳坐在顾小灯书童的位置上,抱手向老夫子遥遥行学子礼:“台上是先生授课之地,学生在堂下讲说便好。”
老夫子笑着捋了把花白胡须,颔首道好,学堂里的学子纷纷转过身来,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顾瑾玉,不可避免地也看到了最后一排的顾小灯。
便是与顾瑾玉算得上交好的关云霁也在忿忿地想,顾小灯闹哪样才能让顾瑾玉坐他身旁?
顾小灯突如其来地沐浴在一众人的注视里也很是不适,忙松开了揪着顾瑾玉腰带的手,呆头呆脑地坐直了看他。
顾瑾玉瞟他一眼,继而合手向其他若干学子行平礼,客气道:“瑾玉今日有幸与诸位同窗,言谈若有不好之处,还望各位同窗海涵。”
众学子忙行礼回去,也就第一排那几位熟稔的大少爷笑着挥几根手指头。
顾瑾玉只坐不站,正正经经地坐在顾小灯身旁,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起他这三个多月在外州随军的事。
此行他去的是西南的沧州,刚到了地方不久就撞上江湖匪贼和军队发生冲突,起因便和四项法令的禁烟、禁破军炮有关,匪贼于民间私贩烟草、妄图流通破军炮的原料,被军队查获后,两方人马触发了激战。
顾小灯离他最近,即便顾瑾玉的声调冷静非凡,他还是听得心惊肉跳。看着顾瑾玉突然变短的及颈马尾,他猜测是两方作战时,顾瑾玉也遇上了匪贼,八成是被对方的刀剑削到了发冠,割断了他半幅头发。
他边听边记,昨天不过才和他说了几句话,这会听顾瑾玉说得多了,他才感觉到了顾瑾玉的声音变化,比以前低沉一些,清冽,微哑,声音莫名像花烬掉下的羽毛,让人感到痒兮兮的。
顾瑾玉着重讲述沧州烟草私贩的危害,又提到:“晋国铁律,凡入仕为官者,不得沾染烟草,违者轻者罢官,重者阖族下狱,祸及九族三代——”
前排的关云霁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顾瑾玉说了许久才把自己作为“样例”的部分讲完了,最后又行平礼:“四项法令意义重大,还望诸位同窗,珍重羽翼,端肃自身,不弃来日。”
学子们忙又行平礼回去,只有顾小灯听得入了迷,错觉自己在听说书,顾瑾玉讲完他就啪啪鼓起了掌,张嘴刚要喝彩一声“好!”,意识到场合不对,张开的嘴巴吸了一大口空气,把个“好”声咽回肚子里去了。
葛东晨在前排笑出声,苏明雅同时轻咳,咳完鼓起掌,满堂便跟着卖力鼓起掌来,声势浩大地掩盖了顾小灯的滑稽出糗。
顾小灯便开心地正大光明地继续鼓起掌来,后门穿堂而来的夏风哗啦啦地吹过他放在桌角的笔记,那笔记除了记述顾瑾玉讲的事,还附了一句他有感而发的由衷总结:
“天铭十三年,盛夏五月,听瑾玉谈吐有感,顾森卿,真如深森未知,如霜刃冷冽,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与我天差地别。”
“同年同月同日生”那一行又被重重划去了。
*
晨课结束后,一堆学子蜂拥而来和顾瑾玉攀谈,顾小灯生怕自己有碍观瞻还耽误了顾瑾玉的交际,拔腿就从后门溜了。
……更多的原因是他的肚子饿扁扁了,着急吃午饭。
兄弟么,有的是机会见,扁扁肚子可耽误不得。
腰间禁步随着急促的脚步而叮当乱响,顾小灯听得刺耳,嘀嘀咕咕地慢下来,伸手想去解开,无奈奉恩打上的结绳太独特,不是死结胜似死结,他压根解不开,只好攥住它同手同脚地走。
没走出多远,他听到一声轻微的咳嗽声,耳朵灵敏地竖起来,转身就看到了走在伞下的苏明雅。
苏明雅每次出现在他视野里都像一幅不沾凡尘的仙画。
此时其他人大抵忙着围堵顾瑾玉,大路再没有其他行人,苏明雅边咳边走,一把病骨遗世独立,只是这样看着,顾小灯都怕五月的夏日把他晒化了,化了不知道是不是就飞回天上去了。
顾小灯晾着咕咕叫的扁扁肚子,情不自禁地走去,恐惊天上人,小声叫他:“苏公子。”
苏明雅正低着头掩口闷闷轻咳,听见声音抬起头来,脸色是不大好的苍白,眼周咳得有些红,晕染了胭脂似的顶顶好看。
顾小灯看他的书童只顾着撑伞,便过去伸手:“苏公子,你还好吗?我给你揉揉穴位吧?顺顺气就不会这么滞涩了。”
苏明雅垂眸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现在虽然大路无人,但到底也是大庭广众的场所,与顾小灯在自己的竹院相谈甚欢,和与他当众交好是两回事。
但今天顾瑾玉的出现和反常改变了他的看法。
苏明雅抬眼看他,歉意地笑了笑:“那麻烦你了,小灯。”
“不麻烦不麻烦。”顾小灯笑着搀住苏明雅,另一手伸到他后背去摸索穴位按揉,“是我来找麻烦才对,日头这么大,我是来跟苏公子你蹭个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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