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还以为自己有路可走吗?”江怀允反问,声音平静,落在旁人耳中,却像极了落井下石。
“江怀允!”谢杨一怒,“朕愿意放你一条生路,容你坐在这里,可你不要得寸进尺。否则,纵是没有羽卫,朕一样有办法将你困死在宫里。”
“羽卫忠于皇族,段广阳忠于本王,宫外自有谢祁料理。”江怀允一一细数,淡声道,“除了这些,太上皇能倚仗的,恐怕只有自己了。”
“你——”
“太上皇纵然可以靠自己将本王困死在皇宫,可如今,太上皇敢弃自己的性命于不顾吗?”
江怀允望着谢杨:对方原本盛怒已极,闻此言,仿佛有冷水兜头浇下,令他霎时间僵在原地。
谢杨心惊不已,饶是故作镇定,也藏不住眼中的难以置信和不稳的声调:“你是如何知道的?”
江怀允执起杯盏抿了口冷茶,垂着眼道:“原本只是猜测。”
“你——!”谢杨气结,单手指着他,一时间怒火中烧,胸膛起伏不定。
要冷静。
他努力地克制心绪,双目死死盯住江怀允。
“现在太上皇愿意听一听本王的明路了吗?”江怀允对他的怒气似乎并无察觉,仍旧沉静自若。
谢杨咬牙切齿:“你、说。”
“太上皇写罪己诏颁布天下,陛下过继到先皇名下,本王保陛下皇位永固。”
“你休想!”脑海中的“冷静”二字全然被燃烧殆尽,谢杨再也克制不住,猛地拍案而起,“朕爱民如子,仁施天下,何罪之有?昭儿是朕的孩子,谁都别妄想把他抢走,他是朕的孩子!”
谢杨怒而踱步。
江怀允仍稳稳安坐,眼中只有平静,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害先皇后殒命,谋夺皇位不正,为平息江楚之事残杀百姓若干。”江怀允点到而止。
谢杨僵硬在原地。
都是聪明人,江怀允既然敢提出这些,绝不是空口白话,定然已经掌握了充足的证据。
江怀允停顿片刻,又道,“若太上皇执意要选别的路,本王自然无话可说。”
“朕还有别的路吗?”谢杨沉默片刻,倏而讽刺一笑。
这些日子,他和谢祁在宫外斗法,范承光被擒,无疑昭告了他的失败。羽卫效忠皇族,段广阳所率的禁军又早已被江怀允收服,举目四望,他早已无兵可调。
如今又被江怀允抓到致命的把柄……
即便他不肯走江怀允指的路,无论他如何挣扎,最终仍是他罪行难掩。与其如此,还不如保下昭儿的皇位……
好歹,也不算输得太彻底。
沉思良久,他望向江怀允:“你如何能确保,朕照你说的做后,谢祁不会出尔反尔?”
“本王与他一体,本王之意,便是他之意。”
谢杨的视线始终定在江怀允身上,是以将他所有的神情尽收眼底。尤其是,他提到谢祁时,眸中不自觉流露出的温和。即便转瞬既逝,也被他精准察觉。
心思电转间,谢杨猛地察觉到什么。
他忽然放声大笑:“难怪,难怪你要将昭儿过继朕那个早逝的兄长名下。难怪……”
“朕即便输了这一回又如何。朕有昭儿,只要他活着,朕就永远不会输!”谢杨畅快已极。
江怀允却始终岿然不动,连半分眼神也没给他。
谢杨此刻毫不在意,甚至有些快意道:“罪己诏,朕写。过继昭儿,朕也同意。可你们不要忘了,昭儿是朕的亲骨肉,百年之后,昭儿的后辈依然要奉朕为先祖,日夜供奉,朕的血脉永远都不会断绝!”
得了他的答案,江怀允转身便离,压根儿不同他过多纠缠。
没有从他的脸上看到懊悔和愤然,谢杨似乎有些遗憾。他出声叫住江怀允,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知道,朕当年在毒害先皇后后,为何宁愿耐心等待,也不愿对朕的短命兄长下手吗?”
江怀允顿住脚步,没有转身。
谢杨显然不在意,顾自开口:“因为朕知道,朕的那个兄长用情至深,只要先皇后殒命,他就绝对活不长。既然如此,又何须脏了朕的手。”
“如今亦然。谢祁的性子一点儿也不像朕那个兄长,可却将他的情深学了十成十。朕就算驾崩,也是一命换两命,不仅不亏,反而还赚。”
谢杨望着江怀允的背影,胸中畅快,语气却带着几分恶意: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此二者,谢祁占全。”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被谢杨气到,但没关系,这不是他的最后下场。
*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前半句出自《书剑恩仇录》,后半句暂时没有找到出处。
第108章 同命
羽卫对谢氏皇族尽忠。早在去岁上元夜时,谢祁便趁着谢杨禅位,除去了羽卫中早怀二心之人。他原是想着趁热打铁,将羽卫收入囊中,可后来他和江怀允感情渐深,便将此事搁置。
虽未能将羽卫尽数变为自己人,可谢杨禅位一载有余,又失去了曾经安插在羽卫中的心腹,威信早已大不如前。
更遑论,小皇帝和他们二人都关系亲密,几次出宫同游,或许能瞒得住别人,却绝瞒不住无时无刻不在护卫小皇帝的羽卫。
暮年的太上皇,和未来的君王,如何抉择,压根儿就不需要深思。
是以羽卫表面上虽奉谢杨的令扣押了摄政王,可暗中却一直在为摄政王府和宫里传递消息,更为摄政王在宫中查案大开方便之门。
宫中今日的风波不小,羽卫自然要向外禀明。
康安带着消息眉飞色舞地去向自家王爷禀报时,谢祁刚从冯章的扣押之地出来。暮色苍茫,他冷着脸,气势冷峻迫人。却在听到康安说“摄政王已经从宫里出来”的刹那,面上冰雪顿消,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匆匆上马回府。
骏马一路疾驰,到摄政王府,谢祁箭步上阶。正要问门房“摄政王可回来了”,便听有人出声唤:“谢祁。”
是江怀允。
他正从影壁一侧绕出,发冠微斜,似乎也是将将奔波抵府,听到动静便往回转。
此时站在影壁一侧,眉目清冷,一如往昔。身上穿着墨色深衣,融在夜色里,脊背笔直,越发显得身姿颀长。
谢祁怔了怔,下一瞬,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将他拥在怀里。
江怀允趔趄两步,下意识抬手要将他推开。
他们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亲密过,即便周遭只有背对着他们的门房,江怀允还是觉得不自在。
谢祁似无所觉,呢喃着轻唤:“阿允……”
字字缱绻,带着失而复得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微弱声颤,连抱着他的动作都极为小心翼翼,分毫不敢用力。
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江怀允忽然意识到,他们已经将近两个月未曾见面。即便同在皇城,即便忙碌之余互通过两封公事公办的书信,可他到底身在漩涡中心,谢祁见不到他,怎会不担忧?
尤其是江楚……
江怀允视线微垂,原本想要推开他的手悬在空中僵了片刻,有些犹豫,又有些生疏地反抱回来,轻声道:“我回来了。”
*
摄政王回府,府内原本提心吊胆的紧张气氛顿时一缓,到处都喜气洋洋起来。
管家更是喜不自胜,张罗了满桌佳肴为江怀允接风洗尘。
江怀允胃口不盛,却也没有拂了管家的意,多少用了些。
膳后沐身洗尘,等折腾过后,早已夜深。
江怀允系好中衣衣带,掀被上塌。刚一躺稳,熟悉的气息顿时侵袭过来。
手臂越过他的肩膀虚虚揽着,谢祁凑近他的颈侧,耳鬓厮磨。
“阿允瘦了。”他说。
声音有些喑哑,躲在夜色里,令人辨不出情绪。
江怀允莫名听出几分刻意压制的脆弱,他眉心微蹙,想要翻身去探究他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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