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绝(167)
长指已消瘦到骨节凸出,是病态的雪白,颜色竟几乎和那雪绢丝帕一般无二。
养心殿内仍是昏暗孤寂,仍是连盏灯烛都不点。云长流低弱地喘息着,断断续续的呛咳声淹没在雷雨之间。
白帕染血,也如白雪落了红梅,最终还是从垂下的指间飘然落地。
轰隆隆……
教主疲倦地将头后仰,透过窗户,他望见远山处有闪电划过,在黑黯的眼底擦亮转瞬即逝的光芒,随即便是雷响,沉闷地锤在胸腔。
距离关无绝硬闯出城不知所踪已有数日,如今云长流已经连从床上起身都是艰难无比。毒素侵入全身,每多一次呼吸都多一份煎熬。
他已将身后诸事安排妥当,按理来说……如今已该从关木衍处讨些药饮下,给自己个安然长眠。
可云长流舍不得。关无绝曾说他一定会回来的,他还想临死前看一眼他的护法呢。
死了就看不见了,所以舍不得。
他要等关无绝回来。
……
叮。
叮叮叮。
染血的断针掉在冷硬的石地上又弹起,银光闪了两闪。
关无绝乌发高束,盘膝而坐。他上身赤裸,磅礴的气劲外泄,在他身周一带荡出一圈圈无形的波纹。震碎的封脉镇元针被逐一逼出体外,银色断针落了一地。
这只是远离了神烈山的一处荒山之间,某处稀疏藤草遮掩下的阴暗山洞,它是那样的不起眼,谁也想不到叛逃出城的烛阴教四方护法竟会躲在这里。
就在关无绝身边,黑色紧衣的男人沉着脸击石生火。
两块硬石碰撞,擦起的火花落在堆起来的干枝枯草上,又被男人俯下身吹了吹,很快就开始冒烟生热。
小片刻后,干柴噼里啪啦地烧起来了。
阴湿的山洞里明显地暖和起来,也亮起了火光,拖出石壁上两道长长的人影。
又过了一会儿,冷珮终于忍不住,目光冰冷地扫了关无绝一眼,“你哭够了没有。”
……那个正以内劲逼出断针的人,早已一声不吭地泪流满面。关无绝把脸转过去埋在火光照不到的黑暗里,紧紧绷着薄唇,合拢的长睫湿濡得一塌糊涂。他抬手捂住了眼睛,咬着牙关哽咽道:“……你管我哭,我哭又不耽搁正事。”
话音未落,又一根断针叮当落在地上。
“……”
冷珮便不再理会他,低头自顾自地拨弄着火堆。
山洞之中,有柴火燃烧的声音,有银针落地的脆响,独独没有流泪之人的哭声。
“……我总自以为是在救他。”
当最后一根断针掉在地上的时候,关无绝终于开口了。他低垂着眼,沙哑地自言自语道:“可从小到大,每一次,每一次,都是我害他更多。”
“当年少主垂怜我一介药人,肯以真心相交。他护了我七年无忧无虑免遭欺凌,我却和老教主一起瞒骗他,害得他毒发失忆,独入无泽境五年。”
关无绝轻叹,他拢起衣裳一件件穿好,神情似在追忆,却是黯然无光,“后来,教主亲自带我出鬼门,封四方护法,又顶着压力让我养伤一年。他信我爱我,让我享烛阴教内万人之上的优渥。最终又是我辜负他的信任,是我让他尝痛失血亲之苦。”
冷珮并不搭理护法的自语。关无绝半蹲起来,弯腰将地上的断针一枚枚收拾起来,在手心里捧成一把,起身走到冷珮摆弄的火堆之前,将断针扔进去。
“这回违令归教,我本以为早与教主再无情分可续,没想到他……仍说喜欢我,心爱我。”
他直直地望着那把细针在火焰之中被焚烤得焦黑,那闪动的火光太亮,刺得眼睛酸涩不已。
“而我……我还在一次次仗着教主的这份喜爱来算计他。”
终于,关无绝的声音剧烈颤抖起来。
四方护法再次闭了眼,又有泪水簌簌落下,一滴一滴落在石地上,“他……”
“他……为我散功……”
抬起手,指尖淌过温柔而强悍的滚烫温度,仿佛是这内力的主人拥他入怀的体温。
关无绝终于情绪溃决,他无法接受地摇着头,呜咽道:“七成内力,教主他怎么能这样啊……连内力都没了,逢春生那么疼他要怎么熬啊……”
……是的,其实在逼针出体之前,关无绝就已经感觉到了异样。
而当熟悉的内力彻底在经脉之中游走开来之时,他只觉得有一种巨大的恐惧张开冰冷爪牙,将他全身上下都咬住冻住。
云长流竟为他散功了。
这意味着什么?关无绝曾经那样谨慎地谋划,一遍遍地探着教主的病情,一次次算着日子。他本以为,这一趟前往万慈山庄已经留够了时间,虽有凶险,但胜算足够,他有信心能在云长流的病情彻底恶化之前带着两味药——万慈山庄的九叶碧清莲,和他自己的心头药血——回到神烈山息风城。
现在天塌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逢春生过于阴毒,若没有了药人血,连关木衍也束手无策,全靠云长流自身以内力压制。也正因如此,长流少主小时候,云孤雁无数次为他传功,倾心教授他内功法门。那绝不仅仅是云丹景所以为的偏心,更多的是为了给孩子保命。
可就在这个关头,云长流为他散了七成内力。这意味着,很快毒素就会失控,会彻底爆发,他的教主会迅速地衰弱,再次陷入无法摆脱的痛楚折磨之中。
而对于云长流来说,他的弟弟一年前就“死”了,妹妹被他亲手送远,护法叛逃出城不知去向,和父亲云孤雁则是不久前才动过手……
他将会在冰冷的孤寂与痛楚之中,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余命被消磨。
何其残忍。
在这样的状况下,关无绝不知道,云长流还能不能等到他带着药回去,教主他还……愿不愿等。
都说死不可怕,等死才可怕。
云长流自幼对生死之事看的很淡,这关无绝是知晓的。连怕死之人都不愿忍受这等生不如死的绝望折磨,教主他会不会已经选择……
轰隆隆……
又有雷声自远处传来。
雨更大了,从山洞里头往外看,像是隔了层自九天垂落的纱帘。洞口的坑洼处积满了水,还有新雨不停溅起在上面。
“呵,我……当年怎么就偏要招惹教主,教主又怎么就偏要喜欢上我啊……”
关无绝靠在石壁上,自嘲地笑着,“要是教主他没喜欢上我,逢春生早十年前就该解了啊……”
坐在火堆旁的影子不冷不热地插话道:“可你也会死。”
他说的的确没错,若没有了长流少主的庇护,阿苦便不会和少主一同修得如此精纯的内力,不会每一次取血后都有最好的药来补养身子,更不会有无论如何也想要活下来的执念。
因此,就更不会有十五岁那一遭取血之后还能险死还生。
关无绝满不在乎地扯了扯唇角,低声道:“冷珮,你觉得我还怕去死么。”
“坐过来烤火,”冷珮低着头,面无表情道,“临儿。”
关无绝:“………………”
冷珮作为老教主唯一契约的影子死士,已经随从了云孤雁几十年。虽然大多时候都隐身不露面,可他还是把护法千辛万苦掩埋的前尘旧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包括阿苦,包括端木临。
只是关无绝时至今日还是完全不能理解,影子到底对自己这个名字有多么大的怨念,这都十几年过去了,还是一碰就浑身炸刺儿。
平时云孤雁叫叫也就罢了,若是其他人敢叫,这位就非得反击回来不可……如此情绪化的做派,根本不像个影子。
见关无绝不动弹,冷珮站起了身,板着一张脸大踏步走过去,直接双手穿过护法的肋下,强硬地把人提溜过来扔在火堆前。
还大发慈悲地附上了一句解释:“主人的命令是要我护送你,你死,我不好交代。”
关无绝没反抗,如今他是身心俱疲,动都懒得动一下。冷珮看了他一眼,又往火堆里添了把柴火,冷冷道:“你多想也无用,难道还能事到如今折返回去?息风城里有我主人,你该信他,也该信你的教主。”
“我知道。”
关无绝有气无力地在火堆边蜷成一团,他把一条手臂挡在脸上,沉沉低声道,“没有退路了,我若此时放弃,教主便有死无生,我不会折返。”
“可是你说……”忽然他又顿了顿,嗓音轻飘而含糊,“二次取血,当真是必死无疑么?”
关无绝知道,他又奢求了。
人呐,被宠坏了,总会冒出些不切实际的念头。
承着这份云长流赠他的内力,关无绝竟又开始幻想了。他本以为他已经认命,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贪得。
可如今,他竟开始无法抑制地祈愿,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哪怕那么一丝可能……
让他再得上苍些许怜悯,在逢春生得解之后,还能留下少许残命,够他活着回到云长流身边。
他似乎是答应了云长流会回去的。
他真的,真的……不想再骗他的教主了……
这尘世间总有一抹让他眷恋的光,让他甘心死,又让他渴望活。
次日,雨过天晴。
关无绝与冷珮不敢再多耽误,抓紧时间赶路。为了躲避阴鬼的搜寻,他们分别更换衣物,关无绝将他那身红衣红袍直接扔火里烧了,着了身最俭朴的布衣,冷珮则是罩上了宽大的斗篷,遮掩住脸面与身形。
至于马匹又是一个麻烦,四方护法的神驹流火实在太过显眼,关无绝出了息风城不久便决定弃马。取下鞍鞯辔头,扔了缰绳长鞭,狠狠心驱这马儿远走。
可流火恋主,饶是护法抽打恐吓了好几次,它还依依不舍地追在后面哀鸣。
最后弄的关无绝实在没有办法,要说真的拔剑杀了爱马他实在不忍,还是以随身的迷药把流火弄晕了,趁马儿沉眠时和冷珮赶快远走。
这匹陪伴了关无绝多年,也曾无数次救过他性命的马儿,也终于被他舍了。
两人在最近的镇子里新买了好马,快马加鞭往万慈山庄的方向赶去。
数日后,他们再次更换,变卖了马,换成马车。关无绝坐在前头赶车,冷珮则罩着斗篷坐在车厢里。如此,哪怕顾锦希放出探子来打探,也只能得到“四方护法带了一个人赶来”的消息。
就这样,两人一路合计,百般筹划。转眼间,已经到达了万慈山庄的势力范围,而那一座名为浮生欢的桃园……那个承载了当年端木临最多落寞、委屈与期盼的地方,已经近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