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爷的剑(86)
汤光显当先一步,先滑下去,示意文方寄跟上,刚下得一半身子,那正在纠缠的两方都已经发现,有人叫道:“不好!那几个小子要逃!”手中一柄兵刃飞掷而来。他们一路追袭,本不愿意伤及性命,但眼下见五鬼横插一杠,怕这几口肥羊先落入对方彀中,也顾不得太多,抓紧先下杀手。
汤光显扣住文方寄手腕,道:“你先走再说!”但文方寄见贝衍舟落在后头,眼看迟戍三步并两步冲来,一刀已抢到他头顶,哪里还顾得上旁人,一甩手挣开汤光显,真气一提纵上路面,冲上去挡在前面挥剑架开。迟戍是开百担弓的膂力,身子肌腱尚未长成的文方寄哪里挡得住,被他直砸滚在地上,勉强避开。
汤光显一把拖住王樵,反手掷下山崖,自己纵身追上。喻余青轻呼一声,双脚连环踢开跟近的两人,顾不得其他,自己纵身跟着跃下悬崖。
原来这一路上看似平稳,实际上因为禤百龄是极其精细之人,早已把几人形貌来历细细比对。王樵和贝衍舟都是露过面的人,早已被确认了身份。迟戍本就是为拿住贝衍舟而来,断然不能让这弇洲派的最后传人给跑了,而居然见到十二家都没找到的王樵居然与他同路,能抓到凤文的传人则更是意外之喜。至于几个舌头喽啰,那根本不值一提。若不是他们拿不太准那个一路缀在后面的金面奇人是哪门哪派,以免徒增仇家,早早便劫车了;眼见着快要到蟾山地界,若是再不动手便有麻烦,因此才终于下手。本以为应该很轻松能对付,没想到蟾山五鬼中的四个却亲自出马,这事便又复杂了一层。此时他要分神对付四鬼,片刻也马虎不得,对文方寄这般挡路的小狗更不容情,见一脚踹开他居然还敢缠上来,只想快些料理了他,唰唰唰三刀快如急雨,刀风掠地,惊得土石四溅。
文方寄左支右绌,对贝衍舟叫道:“你快走!”他原本一个见死了人都要难过好些天的、碰见一场血腥厮杀便吓得魂不守舍的少年,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力量,居然能在当世第一流的高手底下挡过三招,好像只觉得胸口热血贲张,一切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贝衍舟见他势危,叫一声:“好!上马,一起走!”突然翻身上马,手中撮唇一吹;他嘴里臼齿凿穿,藏有机关,这一吹之下,发出一种古古怪怪的瓮然声响。危急之中,突然听各人坐骑尽皆长嘶奋蹄,挣脱缰绳,他一拍马臀喝道:“驾!”一马当先,冲在前头。眨眼间几匹坐骑突然发狂,尽跟着头马向来路奔去。迟戍顾不得文方寄,喝道:“快追!”只听马背上远远有人喊道“大家伏低身子防暗器,散了便在青花口汇合……”北派诸人并四鬼都当是那群人都抢了马趁机突围,喝道:“莫走!”生怕到口的肥肉溜走,也顾不得相互打斗较量了,居然齐头并进,施展轻功,一起向那狂奔的马群追去。
文方寄一怔之下,还没明白自己死里逃生,发生了什么,汤光显猱身扑上,一手按住他嘴,一手抱住他腰,一个“翻倒葫芦”倒下山崖。底下那仿佛鬼火般的几人悄无声息地拉住一张大网,将他轻轻一弹,便翻身越过深涧,落在另一侧的山崖上;喻余青已经带着王樵先一步落在那里,文方寄一落地挣开他手,急叫道:“衍舟!衍舟?!”汤光显举起蒲扇大的手掌,狠狠一巴掌掼在他脸上,道:“闭嘴!”
只听山崖远路之间,远远传来马蹄翻盏、追逐呼喝的动静,合着他那两句呼喊的回声,“衍舟……衍舟……”地隐隐回荡,直至寂然。
第五十九章 事往翻如梦
那一巴掌打得很重,文方寄大约这辈子还没挨过这么重的手,他才算是明白家里惩罚他们练功偷懒时的家法其实也偷了懒,挨在屁股上也没有这一下的狠。他记得自己晕头转向、丑态百出,脸颊肿得连话都说不得,嘴也合不上,口涎漏垂,被他们连拖带拽弄下山崖,好像是个吃不到糖果的孩子。汤光显对他说了些话,他脑袋里嗡嗡作响,耳朵整个充血背住,一句也没听得清楚。他一时茫然四顾,只见远处天朦星稀,明明是快要黎明的时分,可天色反而沉沉地坠下来,愈发显得浓黑。他心里又痛又恨,恨旁人也恨自己,那些初尝情动的快活甘甜,恨不能生死相随的自在恣意,自己本是朦朦胧胧、不明所以,这会儿一并化成了如这子夜一般浓浊不透光的黑暗,罩在心上。一会儿想:“是我太弱、太没用了,这才护不了他!”一会儿恼:“你们为什么都不救他,只是眼睁睁看着,只要自己活命就好?”一会儿怨:“他为什么当时不靠我紧些?他也信不过我,什么也不跟我商量,什么也不说给我听,我明明也救过他的,可他从没把我放在眼里过。”一会儿又兀自深恨:“将来我练好武功,我要把他们都杀了,今天把我们拆散的人,将来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奋激之下,也顾不得去想其中的因果逻辑,贝衍舟明明是为了护他才甘愿自己身为诱饵引开敌人,可他这时却并不感激,反而恼恨他离开自己。
那几个“舌头”一言不发,朝他们指出一个方向,汤光显点了点头,从身上取下几只碗来,当面砸碎,似乎意思是‘一碗勾销’,那几人便翻山越岭而去。王樵这才开口道:“多谢汤前辈出手相助。只是不知……”汤光显嘿了一声,冷笑道:“只是什么?怕我也要抢你们的宝贝?放心吧!我和十二家有些渊源,只要你们不砸了老乞儿的饭碗,十二家的人让我碰上,我可不管你们宗族之间有什么恩怨,我都是一样要救的。更何况我与文常宇是拜把的兄弟,小方儿我看着长大,也算我半个儿子了。哎,没赶得及救你爹,倘若你再出什么事,让我九泉之下怎么和他交代?”后几句话却是对文方寄说的。文方寄浑浑噩噩,眼里怔怔流泪,全没听他说什么。汤光显叹了口气,又转向王喻二人道,“单凭你们救了方寄,我也感你们的情。”
王樵道:“我们没有救文小公子啊,都是贝先生救的。想来今日我们能脱奇险,也是因为他舍身相救……”汤光显哼了一声打断他话,面上并不惊讶,显然他查访之时事先已经知情,但却满脸不屑,道:“那邪魔妖人,谁要感他情了?他自愿去的,那也怪不得别人。若不是他跟你们一路同行,本来也不必遭北派觊觎。他被北派请去,也没什么坏处,至多是让他做些奇门机关罢了,坏不了性命,何必替一个邪魔外道忧心?”
这几日几人相处熟了,贝衍舟虽然性格古怪,行为放浪,又想要过王樵性命,但本性倒不见得坏,更何况弇洲派只不过做些机关玩意,虽然看上去邪性得很,可又哪里算得上邪教了?王樵不喜他一口一个“邪教”“妖人”地叫他,因此不接口。喻余青知他心意,便道:“还未请教尊长的名号。”
汤光显道:“你们听到小方子叫我‘汤叔叔’了。我名叫汤光显,嘿嘿,这大名也一般不拿来说,乞丐一个,有什么光什么显了?江湖上送我诨号叫‘一碗丐’。原因么,我这人不喜欢欠人人情,也不喜欢人情欠我。我们乞儿很穷,旁人看不起我们。我们是讲义气,可义气值几两银子,情分换几顿饭吃,那也难计量。所以我只交一碗的义气,付一碗的情分。不要别人多给,也不要别人少给。”他微微一笑,道,“当年十二家于我及南派丐帮有再造之恩,普通的碗是盛不下的。因此老乞儿造了十二只金碗送去,每家都有一只。若是各家要托老乞儿办足够一碗交情的事,或者还承这一碗的情,那时候定然再所不辞。我听说了金陵王家的事,赶到时已经……唉!”他叹了一声,摇了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只金碗来,对王樵道:“这只是你家的,既然没有帮上忙,你再拿好吧!”
王樵一愣,他缓缓接过金碗,仿佛从上面倒影的憧憧之中瞧见那日的惨状来,不忍再看,将碗推回道:“汤前辈仗义救了我们,已经足够承情了,这只碗既然是您的,就请收回去吧!”
汤光显浓眉一竖,道:“老乞儿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一本清账,算得透彻。昨天是那小魔头救了你们,我要是认了,岂不是连我也一并得感他的情?老乞儿的碗虽然破,也不是什么人都给的。”他厌恶贝衍舟,便似毒蛇猛兽一般,王樵虽然奇怪,但到底旁人的事,他们与汤光显不甚相熟,也不便作问,见文方寄被他打得脸颊高高肿起,也不敢对他有一句冲撞之语,一路乖乖跟随,知道他们的关系的确非比寻常。当下也不再推辞,收下碗道:“汤前辈,虽然蒙感您一路跟随援护之德,但我们仍然要上鬼蟾山去,您知道路径吗?”
汤光显道:“你们不要命了,死里逃生,还要上那鬼地方去!怎么,要投降那蛤蟆王吗?”
两人一愣,待反应过来他说的蛤蟆王是指“蟾圣”,不由得哈哈大笑。文方寄一直沉溺在自我世界里头,被他们笑声悚然惊起,感到厌烦不已,默默地走远一些。王樵道:“汤前辈是我家的朋友,那说也无妨。我家遭此大难,小子虽然苟活性命,但在这浪头之间随波逐流,身不由己,一直不知这事的因果。那蟾圣好像和族中的一位先人有些因缘,又与凤文莫逆相关,无论风险如何,也得探他一探。”
汤光显瞧他脸色坦然,遭遇这等巨变居然不畏不惧,不亢不卑,是担得住大事的难能人才,不由得喜欢道:“好!不过你要找那蛤蟆王问话,他怕是不能直接回答你了。这其中关窍,老乞儿倒是知道一些。你要不要听?”
王樵喜道:“汤前辈要是知道什么于此相干的,无论巨细,还望见告。”
汤光显道:“也没有多少,大概也就够装一碗吧,哈哈!”看了看天色,阴沉沉要下雨,道:“正好就地避雨,我们生起火来,烤些吃食,一面说罢。”几个人在山坳里寻高地坐了,拾了柴火生火出来。文方寄也不和他们搭腔,默默拾柴,坐在远端。汤光显三两步在山间腾跃,去捉些野味。几人都饿得狠了,也是顾不得赶路。王樵摘了些山果,见喻余青已经捉到一只山鸡,在河边拔毛,便走过去,和他挨在一起,也把果子放在水里涮洗,从水下伸手勾住他手指。两人在旁人面前不敢过分旖旎,只是这样呆了一会儿,便也觉得缱绻无限。王樵道:“你闷不闷,这会儿没人看见了,要不要把面具摘下来一会儿?”喻余青摇了摇头,道:“那位乞丐前辈厉害得很。”王樵知道他不愿意在旁人面前露出模样来,心道那他一会儿定然不会和自己一同吃饭进食,心中一疼,道:“那你先吃些果子好不好?”喻余青听他软语温言,心中一荡,忍不住点了点头,喀地一声,扳动机括,将面具下半截卸脱下来。王樵选了个大又甜的浆果,伸手送到他嘴边喂过去。谁料轻轻一咬便汁水四溅,沾了王樵一手,淋淋漓漓淌在指间,甜腻香氛便如那汁水一般粘腻起来。两人都是一呆,一时一人忘了喂食,一人忘了咀嚼,只傻傻地瞧着对方。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樵只觉得手心微微一痒,陡然回神过来,发觉喻余青情不自禁,用舌尖往他手指沾惹的汁水上一舔。两人目光相接,哪里还敢再看对方,急忙缩手回来,只觉得脸颊烧得火辣辣地。喻余青突然咦了一声,伸手来拉他手指,王樵像个不倒翁似的,把手指藏在怀中,不让他扯出去。喻余青笑道:“不闹你了,你给我看看!”王樵赧道:“有什么好看?”却也不再强挣,半推半就地任他把手扳出去,展开手掌,两人都噫了一声,才发觉那凤字上的黑气居然淡得几乎不见了。王樵大喜过望,梦中的事一件件分明记起,忍不住叫道:“奇了,梦是真的!”喻余青见状虽不明就里,却也暗暗高兴,笑道:“什么梦是真的?”王樵心想这一时也说不明白,但抬头看他始终紧绷的身形似乎放松下来,仿佛终于有些开心了,自己连骨缝里都麻痒痒地说不出的快活,再也顾不得其他,张开双臂将他抱进怀里,低声道:“眼下的梦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