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37)
李澜坐得稍正了一些,一字一句郑重道:“还要请谢丞相教我,怎么才能做一个叫父皇喜欢的,满朝文武都认同的好太子。”
谢别有些愣,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以他对皇帝的了解,满朝文武都看重的英明神武的太子,只会遭皇帝的忌惮,绝不会叫皇帝喜欢。
却见李澜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抓了几本奏折就往外去,只扔了一把钥匙给孟惟:“小孟学士先帮孤看看奏折和谢丞相,让他把他该做的做了,剩下的你也先看一看,孤去去就来。”
第九十九章
李澜跑了,孟惟便只能和和谢别对坐着处理政务。
谢别做了快二十年的丞相,政务都是熟手,孟惟给他做惯了副手,又素有才具,分理文书也是极快的,师生两个一时无话,倒像是旧日政事堂中惯见的和睦。
只是李澜当真将那条细金链子锁在谢别手腕上,链子的另一头缠在桌腿上,用一把精巧的小锁扣着。谢别提腕或者翻动奏疏时总会有一两声轻响,声响极细碎,但是室内静的很,便显得分明。
孟惟闻声每每忍不住抬眼看他,那条细金链子是怎样缠在谢别腕上的,都被衣袖掩去了,他看不到,但那缠在桌腿上隐入衣袖间的一线金光时不时就跃过眼角,孟惟摸了摸桌上李澜扔给他的钥匙,终于忍不住说:“我为师相解开罢。”
谢别看他一眼,低声哂笑:“孟学士这声师相,谢某可当不起。”
孟惟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走过去,伸手握住谢别的手腕,谢别挣了一下,挣不过他,便仰起脸来睨着他:“还未贺过学士高升,孟学士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啊。将来青云直上,想必宰执可期。”
他年轻的学生手上猛地用了力气,神色却一如既往的沉静:“不敢,不如师相廿一岁拜相,国朝第一。”
谢别拧起眉头来。
孟惟恭顺但强硬地挽起他的衣袖,看着那条细金链子缠在他白皙光洁的手腕和小臂上,已经磨红了一片。
谢别忽然抬腕道:“这也是宫中的旧物了。孟学士,你知道这条金链子是用来做甚么的吗?”
孟惟抿紧了唇,他看着谢别,心下骤然盈满不安,正思忖着如何作答,就听谢别轻哂了一声:“你到底是我的学生,我是知道你的。东西未必是你们找出来的,但你素性谨慎,决计不会忘记多嘴问一句这东西的用途。你应当是知道的——这是昌平帝的旧物。”
他眯着了眼,语气仍旧是温存而和煦的,尾音向上扬起三分自嘲:“太子是稚子心性,他不懂这些,我更懒得与他计较。可你呢,孟学士,你也不懂么?你的此情此意,便是由他辱我至此……还是说,你孟学士是乐见其成的?”
孟惟难堪地闭了闭眼,谢别却不放过他,神情语调温柔得好似春风春水,字里行间,却是咄咄逼人的:“怎的不说话,孟学士,你的口才是一贯骄人的。那日对我威逼利诱的时候,不是口若悬河舌灿莲花么?”
“师相……”孟惟又唤了一声,他始终没有放开谢别的手腕,一时也没有说话,又过了片刻才道:“师相当真愿意听学生肺腑么?”
谢别用左手拿过了一本奏折,不疾不徐地翻开,看也不看他一眼。
孟惟沉默了片刻,像是不知该把这一腔肺腑向何人剖了,但到底并未吞声,而是徐徐说道:“师相是不会在意这些的……师相从不是好恶语伤人的,口舌长短,更向非师相所重。这几日师相心中有气,学生都明白。我不为师相言语刻薄难过,却为师相为了叫我难过故作刻薄而难过……这样够了么?”
谢别轻轻浅浅地看他一眼,笑着问:“你难过不难过,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你既然为了权位什么都能做,那么做都做了,就不要后悔。”
孟惟闭了闭眼,他脱口而出问道:“那师相呢?师相当年……为了坐上这个位子,做过什么?”
谢别眯起眼端详着他,蓦地笑出来,温柔得倒同平常一般了,春风春水似的,不复一点冷嘲:“你真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的。你可知道鲁厉王李玄?他是陛下的二哥,我与他有私。”
孟惟睁大了眼睛。
谢别不甚在意地道:“准确地说,李玄爱慕我,我和他睡了两年多,然后把他弄死了。”
他把这话说的太轻易,孟惟甚至有那么一个刹那迷惑于自己的惊异,片刻后他才把谢别的话完完整整地嚼透了,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的男人一样看着他,满眼都是不可思议:“师相是说……您……”
“李玄年长,那时候是最有希望力压诸王,登基称帝的。”谢别笑了起来,也看着自己腕上的金链:“他母家得势,潜邸旧臣也很有几个人物。我自幼为陛下的伴读,与他时常见到。他对我有意也不是一日两日,用情倒也颇深。后来为了陛下的大业,我便委身于他,与他同起同卧,同进同出,足有两年多。”
他抬眼看了孟惟一眼,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地道:“你不知道这件事,是因为知道的人大都已经死了。陛下亦因此耿耿于怀,对我抱疚,对我二十年如一日的信重有加。”
孟惟吸了一口气,强自镇静地道:“李玄可是……凌迫师相?”
“他舍不得。”谢别轻笑出声,伸出另一只手来,一根一根地掰开孟惟握在自己腕上的手指:“他为我软禁了自己的正妃,疏远了自己的亲舅——吕成峰确实是个人物。倘若李玄对他亲近始终如一,我亦没有十足的把握——孟学士,他可比你真心的多了。”
他终于掰开孟惟最后一根手指,抽出了手腕来。
孟惟面色阴晴不定:“他既然真心如此,师相为何又弃如敝履,半点不念你们、你们同床共枕的恩义。”
“恩义?”谢别揉着被孟惟捏红了的手腕,像是在听什么笑话一样:“他有外戚亲族,有潜邸旧臣,而我是陛下的侍读。那些人对我猜忌排挤不提,李玄还把我搞到了床上。他若登基为帝,我至多能做一个尚书,甚至只能是翰林学士……多半还要被人骂做是以色侍君的佞幸。比而今又如何?”
孟惟怔了半晌,低声道:“原来捧出真心来,一样讨不得师相的好。”
谢别抬起头来,十分嘲讽地看着他:“孟学士,你这样的姿态,可是不太好看啊。你以为,你配和李玄相提并论么?”
“是么?”孟惟将手里的钥匙远远地直掷到了殿角,按住了他的肩膀就亲了上去。
第一百章
李澜兴冲冲地捧着那几本奏疏回到殿中,李言还是抱着兔子在床上发愣,李澜坐到床边了他也不看,目光穿过他直往殿门那边望,却被隔屏尽数挡住了。
李言愣了愣,垂首摸着兔子低声问:“子念……?”
李澜眨了一下眼睛,委委屈屈地问:“父皇有澜儿,还要别人做什么?”
“澜儿……”李言听到这两个字,终于抬眼来,他深深地望着李澜,仍旧是哀伤又恳切地祈求:“李沦,你就让父皇见一见澜儿罢……”
李澜还当他认出了自己,正欣喜着,听到这句,怄得嗓子眼里都发腥。
他把那腥甜气咽下去,白着脸,慢慢地说:“父皇还是不认得我……不要紧,父皇总会认得我的。就算父皇把澜儿全忘了,澜儿也会叫父皇一点一点重新认得我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两眼盯着他的父皇,目光坚执到叫人心悸。李言就不肯看他了,来的既不是他的澜儿,也不是他要见的子念。他低下头去,兀自拨弄着兔子脖颈上软腻厚重的绒毛。
李澜缓了缓气,极为温柔和顺地同他说:“父皇,澜儿给你念奏疏好么?你听一听,你就能想起澜儿来了。”
他随手展开一本,轻声念出来:“大理寺卿臣冯轶谨奏……”
李言低声跟着复述道:“大理寺……冯卿……”
“是!”李澜眼睛一亮,兴奋地同他爹复述:“是大理寺的冯子盈,父皇同澜儿讲过的,父皇还记得么?那个每回写奏章都又臭又长的官儿,父皇每次看他的奏折,都说他不知怎么考上的进士。”
皇帝好自言自语,把六皇子抱在膝上看奏疏的时候,时常会说些不能同外臣道的话,他们这些近侍都有耳闻的,但还是不禁想了想小太子在金殿上口无遮拦的将这些话说出来的时候,群臣会是怎样的表情。
想必是精彩的。
李澜才不管旁人的表情和心情精不精彩,他满怀期待地望着他父皇,终是忍不住催促:“父皇可想起来了么?”
“大理寺卿……冯……”李言抬手覆在眼上,低声唤道:“泾儿……是朕不的不是。若是泾儿还在,若是泾儿……”
皇帝的眼里清明了些,松开了抱着兔子的手,看李澜的神色却是极冷峻的,抬手指着他厉声道:“莫说泾儿,哪怕是李源,要是李源还在,也轮不到逆子李沦,逼凌君父!”
“父皇……”李澜哀切地叫他,声气里俨然是哽咽的了。他这几日哭的多了,两眼时常红肿着,因为时常抹眼泪的缘故,其实很有些损伤,此时被泪水一浸,又是丝丝缕缕的疼。
李澜抽噎着小声说:“我还以为……原来父皇还是不肯认我。”
但他很快还是用衣袖用力地拭净了眼泪,竭力笑得甜美而乖巧:“澜儿给父皇念奏折,父皇身子不好,澜儿就给父皇念……等到澜儿跟谢丞相他们学会了怎么批奏折,到时候,便不用父皇再费心操劳。”
语调到这里,终究还是止不住凝噎了,李澜咬了咬嘴唇,徒劳剖白:“澜儿甘心为父皇做任何事。只求父皇……父皇……”
终究是语不成声。
第一百零一章
李澜失魂落魄地折返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了。
一进偏殿,还红着眼的小太子就愣了一下,先前堆积如山的奏疏公文已经有序地分成了几摞,谢别正写批复,见他进来,便对他说:“殿下要臣做事,能否给足人手?一个书吏都无,委实碍事。”
李澜看着他嘴角的破口,“唔” 了一声,拿手指指孟惟:“小孟不就在做事么?”
孟惟正在按本整理手头谢别批复好的奏疏,并按照可以直接下覆,应当要上呈天子的,和他觉得有些不妥的,还有准备拿来同李澜讲的,都分别归置。闻言也笑了笑,回过身来:“我可是给师相做了一下午的书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