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妻(22)
今年春天,他孤身一人望着零星几朵残花,黄泉下的亡魂来到阳间,为他开了满院繁花。
那个人,早就把一切刻在了他的魂魄里,此生此世,或死或生,都只有这一个人,能让他魂牵梦绕,能让他永世不忘。
卫寄风脸色铁青,沉默了许久,他缓缓给萧皓尘岛上一杯酒,说:“少爷,卫寄风敬你情深。”
一杯饮下,萧皓尘陷入沉沉安眠之中。
他好像睡得并不久,也不曾觉得有多疲惫。
只是睁开眼,觉得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又好像什么都是陌生的。
身边的人是……是安明慎……
萧皓尘有些头痛地慢慢做起来,低喃:“我睡了多久?”
安明慎坐在床边把热茶递给他:“你昨晚和卫将军喝了一夜的酒,睡到晌午才醒来。”
萧皓尘低声问:“小猪呢?”
安明慎说:“去西郊玩了。”
萧皓尘说:“我过去看看。”
他慢慢骑着马来到云州城的西郊,看到他的儿子正在撒欢地策马狂奔,十二岁的少年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挽弓搭箭,对准了林中的野兔。
卫寄风骑马跟在小猪身后,说:“眼要定,手要稳,心神快人三分,快!”
小猪猛地松开弓弦一箭射出,正中兔眼,他欢呼着骑马绕行两圈。
士兵去捡了猎物奉上,贺道:“小公子堪称箭中神手。”
小猪欢喜地喊:“卫叔叔,我厉不厉害!”
卫寄风含笑点头:“不错不错。”
他抬眼看见萧皓尘,去上策马走过来,旁若无人地牵住萧皓尘的手:“皓尘,小猪学箭很快,就要超过你我了。”
他说的如此亲昵自然,好像一切都曾发生过无数遍。
萧皓尘脑海中一阵恍惚。
有一个人……有一个人……曾无数次这样骑马而来,牵着他的手,带他去开着漫天繁花的地方。
那个人……那个人是……
萧皓尘抬头,视线所及之处被卫寄风英俊沧桑的脸占满。
是……是卫寄风……
那个人……是卫寄风吗……
于是他忍着心中那点如在梦中的不适,顺从地被卫寄风牵着手,两人一起策马来到小猪面前。
卫寄风说:“小猪,我们比一场,让你爹爹做公证,看日落之前,谁打到的猎物更多,如何?”
小猪微微怔了怔,欲言又止,可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他知道卫叔叔喜欢爹爹,很喜欢很喜欢,喜欢了一辈子。
可爹爹,从来都是对卫叔叔不冷不热,并未表现出任何倾慕之意。
今日……今日爹爹,为何竟像已经接受了卫叔叔一样?
难道昨夜……
小猪心中泛着空洞的委屈。
十二岁的少年还理不清这些过于悲伤的思绪。
他记得那个人,记得那块玉佩,记得满院蔷薇簌簌落落的模样。
他有父亲,有一个亲生的,很爱他的,却一生终究无父子之缘的父亲。
他并不讨厌卫叔叔,可他还没准备好……或者他永远都准备不好,让另一个人取代他心中父亲的位置。
萧皓尘发现了小猪的不对,俯身问:“小猪,怎么了?”
小猪眼里有些泪花,却什么都没说,只是乖巧地摇了摇头。
他知道这些年爹爹过得苦,他不愿再说出自己矫情的少年心事,让爹爹心里更苦。
哪怕……哪怕他伤心了,可卫叔叔若真的对爹爹好,他接受就是了。
萧皓尘觉得今天的一切都怪怪的,安明慎怪怪的,小猪怪怪的,他自己……也怪怪的。
可他不知道到底那里出了问题。
他记得相国府年少的日子,记得卫寄风邀他同来南廷军营,记得安明慎是个脾气很大胆子很小的小野猫。
记得……记得他爱过一个人。
可他记不清那是谁了。
卫寄风待他如此温柔,或许那人……就是卫寄风吧。
萧皓尘忘记了一个人。
也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一个人。
他在云州城中生活,教他的孩子习武读诗,与故人相见相伴,饮酒作对,逍遥此生。
唯有醉意朦胧时,抬头看着蔷薇加上零星枯瘦的几朵残花,会恍惚中觉得自己是不是忘记了什么东西。
可那种感觉去的很快,他便不再记得了。
卫寄风再一次邀他同去天堑山。
秦安已把大队军马调离天堑山,与戚家军在京城两侧遥遥相望,京中两位太后的争执已愈演愈烈,天下马上就要大乱,而他们能做的,只有守住东山防线,决不可让青丘七王的联军攻入中原。
萧皓尘答应了。
他模糊中记得自己曾经拒绝过卫寄风很多次,可这次,他却答应了。
或许是他今日心情晴朗,或许……或许……
他心中空荡荡的摇晃着枯瘦的树影,必须要做些什么,才能想起自己是谁。
小猪年纪还小,萧皓尘便让小猪和安明慎留在了云州城。
临行前,萧皓尘嘱咐小猪:“安明慎是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脑子也不太灵光的小废物,你若要出门闯荡,别指望他能照顾你,注意安全。”
小猪有些担忧地握着腰间的玉佩,不愿抬头看卫寄风,低声说:“孩儿知道了。”
萧皓尘叹息一声,说:“你长大了,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爹爹会在东山防线守着,直到京中动乱平息为止。战火无眼,你不要过来。”
眼看萧皓尘就要离开,小猪忽然忍不住了,问:“爹爹,我的大名叫什么?”
他听安明慎说,在他出生之前,皇上就已为这个嫡长子定下了名字。
那是一个,拥揽天地星辰的君王之名。
可爹爹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也……从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萧皓尘疑惑地愣了愣,好像这才想起,他一直没有给小猪起个正儿八经的名字。
好像小猪有过名字,但是叫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他一点想不起来了。
小猪故作懂事地说:“没事,爹爹,你不想告诉我也没事,你去吧。我长大了,我可以给自己起个名字。”
卫寄风不动声色地挽起萧皓尘的手,说:“皓尘,走了。”
肌肤滚烫的温度让萧皓尘下意识地抽出手,微微握着拳。
他到底……怎么了……
卫寄风眼底微微一沉,但并没有多少,而是揽住了萧皓尘的腰:“皓尘,军情紧急,我们要快些赶到天堑山。”
于是,萧皓尘跟在卫寄风离开了云州城,与七万铁骑一同奔赴天堑山防线。
远在崇吾郡更西的荒漠中,两缕亡魂正被地府鬼差追得疯狂逃窜,一直逃到了早已荒废几百年的叶国旧都。
叶国曾是位于西荒的一个偏僻小国。
在中原天下混战的时代,叶国才陆续有人走出千里荒漠,见识到沙漠之外还有另一片山清水秀的大好河山。
史书记载,叶国的开国皇帝,那时的晟王带兵东征,将国中所有青壮年带到中原,开疆辟土。
可这时,叶国旧都却忽然爆发瘟疫,城中下至流民乞丐,上到少年天子,纷纷死于瘟疫之中,无一幸免。
匆匆赶回的晟王别无他法,只能一把火烧掉整座王城,任由沙漠漫延阻断中原至此的道路。
从此人间岁月流转,再无人知晓叶国旧都在何处。
天色阴沉,风沙漫天,老树枯枝在七百年的风霜中越发生的狰狞可怖。
史书记载已真假难辨,死在旧都的十万冤魂却都记得仇人是谁。
老祖宗刚靠近,冤魂们就纷纷咆哮着冲上来,嘶吼着要仇人偿命。
老祖宗不慌不忙地踹了一脚叶翃昌的屁股:“去吧,小孙子!你吃的怨气越多,你就越强。如果你能吃掉这一座城的怨气还不会爆体而亡,你就能和十殿阎罗硬刚,再也不用受判官的窝囊气!”
叶翃昌气得牙根痒痒,却没有别的办法。
这老鬼早就发现他是带着一身无数神棍祭司放在他身上的鬼神之力去到阴间的,所以他天生就比其他鬼魂的阴力更加强盛。
这老鬼要来旧都,就坑蒙拐骗地把他弄来当打手,实在可恶至极。
叶翃昌心中愤怒,猛地一口吸入了半缕阴森怨气。
五脏六腑顿时阴寒刺骨,身上的鬼力却越发强盛。
叶翃昌心中狂喜,不顾肺腑之中阴冷的刺痛,疯狂吸附着旧都十万冤魂身上的怨气,眼底渐渐泛起鬼道成魔的乌青。
很快……很快他就能……回到皓尘身边了!
萧皓尘有些头晕,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扶着额头。
卫寄风心中一凛,生怕那天的药出了什么岔子,默不作声地伸手揽住萧皓尘的腰,说:“皓尘,过来和我共乘一骑。”
萧皓尘摇摇头:“不必。”
卫寄风坚持说:“我会很担心你。”
那天夜里,他在萧皓尘的酒中,洒了一瓶濯情露。
此药无色无味,泛着淡淡的花香,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让中毒者,忘记他最爱的那个人。
卫寄风想,他或许根本不希望萧皓尘忘记叶翃昌。
因为忘记,说明萧皓尘依然爱叶翃昌,爱得刻骨铭心。
天堑山的防线绵延几百里,卫寄风和萧皓尘每日骑马来回巡逻,数日方能走一遍。
东山防线不似西北那般钢铸铁浇,这里到处都是山峦河流,树木茂盛,十七处军营散落在山中各处,已鼓声为号彩旗为令,听从中营指挥。
萧皓尘皱眉:“东山防线这些年都是用这种方式驻守的?”
卫寄风说:“秦安老了,只会墨守成规,再加上东荒部落常年内战,少有西侵之事,秦安便也懈怠了。”
萧皓尘深吸一口气,说:“从明日开始,伐木,筑墙。下马钉,扯毒网。外围只留七千人,分四百队散落各方为探子,耳目所及往前推进一百三十里。其余人聚拢在主营,日夜操练,不可懈怠。”
卫寄风心中欢喜,对副将笑道:“还不快去传令!”
少爷又回到了年少时的样子。
机警睿智,一腔热血。
这才是少爷活着的样子,这才是……他想要的结局。
卫寄风拉住了萧皓尘的手,说:“皓尘,来。”
萧皓尘下意识地要挣开,却已被卫寄风拉到了帐外。
他不想在众军士面前让卫寄风丢了面子,只好无奈地问:“到底何事?”
卫寄风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骑马往天堑山深处走。
卫寄风说:“皓尘,我记得年少时,你喜欢看一本东荒游记,书中说天东荒之外中有个地方叫君芷山,山上有一树琼花,花开皎皎如明月。我初来东山时,曾远远瞥过一眼,花若白玉,美如梦幻,你若看到,一定喜欢。”
萧皓尘笑道:“天下百花,我独爱蔷薇。琼花虽好,非我情种。”
卫寄风几乎要把缰绳勒紧手掌中。
为什么……为什么到了如今,为什么皓尘明明早已忘了叶翃昌,却始终拒绝其他人再靠近半步?
是他做的不够好,还是濯情露药效不足,无法彻底清除叶翃昌留在皓尘心中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