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春(32)
安国公府长房嫡女,本来默认是要嫁入裕王府的。之前忽然横刀插出来一个大皇子,“皇长子妃”的诱惑一度惹的安国公心神动摇,可是没多久皇帝的连番打压就让淑妃一脉连同护国公府都灰头土脸的,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本以为,出了这样的事情,裕王府多少会有些芥蒂,安国公对女儿嫁入王府之事已经不抱多少期望了,只是派妻子带着女儿多去妹妹那里问安示好,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谁知,王妃到底还是顾着娘家的。国公爷夫妇俩感慨万千,一个是感动于妹妹临终还不忘提携照顾家族,另一个,则是长舒一口气,女儿终究还是有了一等一的好归宿。
陈家小姐得知消息后,丝毫不见欢容,反倒若有似无的萦绕着一点清愁,说不得、道不清。
那个黄花烂漫中微醺踉跄的俊美青年,那样温柔又强势的眼神,他盯着她,咄咄逼人不容逃避:你是谁?
这辈子……终究只是一场梦了。
与表面悲伤实则窃喜的安国公府相比,裕王世子的哀毁与打击却是实打实的。
先是心上人被爆出与皇帝的不伦事,让小世子好容易才接受的“要与父亲争”的心理预期,一下子被彻底打乱。还未及反应,又传来阿泠即将出京远赴北疆的消息,小世子懵了。还来不及喘口气,母亲……又撒手人寰。
世子与王妃感情极深厚,母亲的去世对他简直是巨大的创伤。
小世子迅速消瘦下去,人也沉默的一塌糊涂,只是发狠一般的操持着母亲的丧仪。虽然还有真正的一家之主裕王顶在前头,虽然宫里第一时间就派了得力的嬷嬷和内侍来王府帮忙操持,可怜小世子还是恨不得一百样都亲力亲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纾解那满塞胸臆的悲痛。
王妃去世前,拉着儿子的手,吃力的、断断续续的问他:“三年后出了孝,就同芸娘成亲,好吗?”
握着母亲枯槁的手指,看着她回光返照之下异样明亮的眼睛,小世子哽咽着,一个不字就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王妃急喘几下,艰难的说:“芸娘……是个好姑娘,会帮你打理好……”
小世子落下泪来:“母亲放心,儿子知道怎么做。”
王妃眼角滑下一颗泪珠,恋恋不舍的看着自己年轻的、唯一的孩子,尝试着抽出手来抚摸他的头:“若是……有朝一日遇到真心喜欢的姑娘……”
话未说完,伸到半空的手便落了下去。
小世子握住她的手,贴到面上痛哭起来:“母亲!”
一直服侍在旁的丫鬟嬷嬷们也适时的大哭不已,房内霎时哭声震天。
裕王猛的转身,仰头似是哽咽了一下,闭上眼深呼吸,半晌,低声吩咐:“阖府……举丧!”
50.
小侯爷走的那日,是个阴天。
被派往幽州、担任驻军统领副手的安国公府长公子陈桐,心情复杂的又一次负担起了看顾卫小侯爷的工作。只不过这一次,不但要在路途中负责,皇帝还沉着脸再三叮嘱了,在幽州,必须照顾好小侯爷,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少了。
皇帝对安乐侯的心思,陈大公子早在去年漠北一行时就心知肚明了。如今,这事情被挑到明面上,还惹得安乐侯被迫出京,却是着实让他吃了一惊,又不由感慨,也就是公主府这样的门第,才有胆子跟皇帝叫板,换了旁的人家,怕是只有打落牙齿和血吞、乖乖认命把人送上的份。
即便是天子,富有四海,万民归顺,也不能事事随心的。
陈公子视线扫过列成两队的十二名禁卫军,肃穆凛然,铁骨铮铮。据说是皇帝下的命令,裕王爷亲手挑选的精锐中的精锐,金口玉言许了远大前程,要求只有一条:从头至尾护卫小侯爷安全。
虽然不能理解男人之间的情爱,陈公子有一点却是确信了:皇帝,是真的很喜欢安乐侯吧。
确信这一点的,还有卫国公府的主子们。
其实,对于皇帝钟情卫泠一事,震惊过后,国公府的大小爷们其实心情颇有些微妙,甚至……隐隐有点兴奋。爱屋及乌,卫家,在皇帝心上的分量,可就不同了。因此,对于长公主夫妇对此事作出的激烈反应,以致卫泠出京,卫国公口上虽不说,心里其实是有点埋怨的。多大点事儿啊,不就是跟皇帝两情相悦么,又不是坏事!退一万步讲,安乐侯要真因此绝了嗣,卫家嫡枝出色的子弟不少,挑一个过继就是,这样一来爵位也就能继续留在卫家,岂不两全其美!
不过,想归想,卫国公这话可不敢跟弟弟说,不然卫尚书估计要跟他拼命。
暮霭沉沉,天阴欲雨。卫泠红着眼眶,撩起衣襟,对着父亲恭恭谨谨行了跪拜大礼,张了张嘴,多少话语尽数哽在后头,最后只出来一句:“父亲大人……保重身体!”
卫尚书看着从小珍若拱璧的爱儿,鼻子一阵一阵发酸,当着众人,只得强忍了,疲倦的挥挥手:“要好好的……去吧,去吧!”
卫泠起身,却未上车,而是对着南面再度跪下,一丝不苟的行了个大礼,起身时,泪流满面。
众人看的心酸,知他是向家中的母亲跪别。卫尚书更是“唉”了一声,干脆转过身,看不得了。
福宁公主因为心绪郁结,伤了胎气,已被太医勒令静养,太后那里更是指了个医女过来长驻公主府,方便随时照顾。于是,卫泠出行,她只得送到门口便罢,千般不舍万般伤心,眼泪把绢子都湿透了。
十里长亭,终须一别。卫泠上马车前,最后将视线投向了人群末尾。
裕王世子一身缟素,面无表情的杂在卫家人当中一起来送行,却是从头至尾都未曾上前,更未同他说过一句话。
卫泠只觉痛切、羞耻、愧疚……酸辛苦辣千百种滋味纠缠在一起,捂着心口,只觉痛不可当。他的脸色太难看,松烟桐烟担心的上来扶助他:“主子,没事吧?”
“没事。”卫泠狠狠一咬下唇,别过头有些颤抖的踩上马车脚凳,“走吧!”
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公主府华丽的紫檀雕花车驾,又一次夹杂在肃然的队伍中缓缓启程,驶向遥远的北疆。卫小侯爷呆愣愣的独坐车内,身体随路面颠簸轻轻晃动,神魂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队伍的行进沉默而井然,不知不觉,出城已有十数里之遥。不知怎的,卫小侯爷仿佛忽然心电感应似的,猛地掀开帘子对外喊道:“停车,停车!”
诸人不知发生什么事,慌忙停下。卫泠踉跄的从马车上下来,有些激动有些躁狂的四处张望着,终于,在东面山顶找到了一个模糊的骑马的高大身影,一动不动的、雕塑似的望向这个队伍行进的方向。
霎时,卫泠的泪水夺眶而出,哽咽着说了一句:“抱歉,走吧。”然后,转头回到车里。
陈桐按捺着内心的讶异,再度看向那个身影,远处似乎还有几个卫兵模样的随侍。他越看那高大身影越觉眼熟,终于悚然一惊:难道……竟是昭宁帝?
耳畔从安乐侯的马车里开始传出哀婉的笛声,好一支《长相思》。
长相思,摧心肝。
莫名的,陈公子竟也有些替这二人难过起来,长叹一口气,一扯缰绳:“驾!”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路途遥遥,颠沛辛苦。卫小侯爷这一路,走的异常沉默。手边摆着厚厚的卷宗,是出行前收集的各种资料。虽然是被迫抱着“分隔两地、淡化关系”的初衷离的京,伤心过后,他还是想做点什么的。卫尚书把身边得用的幕僚分了一个给他,要求对方好好辅佐几乎毫无经验的儿子,让一切能开展的能顺利些。
撑着额头,卫泠努力将注意力放到手中书卷上,可眼前的文字却一个一个都在飘,混乱的拼凑成模糊的人脸……他有些颤抖的丢掉书,死死咬住下唇,眼中泛起怆然的神色,黯然半晌,重又捡了回来。
幽州……幽州……卫泠强迫自己将思路抽回来。落在北戎手中这么多年,这个遥远的北疆之地,已经自然而然的染上了剽悍的气息,胡汗杂处,如血相溶。这样微妙的地理位置和历史背景,如果善加引导,有潜力成为很好的贸易互通口岸,创造就业岗位,产出大量税赋。可是这些还只是非常粗浅的、框架的想法,具体的,必须实地考察过、收集更多信息,分析各种情况,假以时日,才能得出比较落地的方案。
一路上,除了驿站休整,小侯爷绝大部分时间都是静默的呆在自己的马车里,鲜少与外界交流。落在旁人眼中,自然是另一番理解。陈桐不无同情的想着,真可怜,偏是这样金尊玉贵的身份,反倒成了最大的阻碍,若换了寻常些的人家,多半便是一段旖旎佳话了。大周风气宽容,民间结交契兄契弟也不算罕事,只是落在皇家,事情就难了。
小侯爷不知道,不知不觉间,他已博得了周围许多同情分。
愈往北,冷的愈透彻。二十多天后,待卫泠顶着更瘦了一圈的小脸,唇色苍白的披上那件王爷亲手猎下的玄色狐狸毛大披风,传说中的幽州城,终于近在眼前。
城外三十里,新任幽州驻军统领、云麾将军罗定,已经带着人整整守了两天,生怕错过安乐侯一行人。
这个新上位的将军出身寒微,十几岁从最低等级的步兵开始熬起,累功升迁,年过四十才官至从四品中郎将,忽然连升两级一跃至从三品云麾将军,简直是天上掉下个金元宝砸中脑袋。呆滞与狂喜过后,不安渐生,直到裕王把他叫去,关起门来一番谈话,方才定下心来。
上头看中的,就是他出身寒门,没有牵绊,不在那张世家大族的蜘蛛网里。换而言之,是个“干净”人,只受君王支配。前段日子的一封加急诏令,更是将他摘出了北路驻军的圈子,特许他直接向驻镇京师的裕王汇报。随诏令一同而来的还有王爷的私信,言简意赅的提到了安乐侯即将就赴幽州令,眼皮子底下,他必须把人给看好了,不许出一点差池。
罗将军的疑惑与不解,在见到安乐侯本人的时候,就立刻明白了,或者说,自以为明白了。
军中清苦,成千上万的成年汉子常年捆绑在一块儿,无处泻火之下,弄些假凤虚凰、聊以慰藉的事情并不鲜见,对象则多是那些眉清目秀的年轻人。
只是,一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竟愣是有人能好看成这样。
这个刀口上舐血半辈子的直肚肠军汉,有些僵硬的、小心翼翼的寒暄着,简直生怕出气大点就能把面前纸人一样单薄的小美人侯爷给吹走了。
一行人被引导着入了幽州城,卫泠掀开了一角窗帘,打量着熙熙攘攘的街市,虽然简陋,却已颇具气象。身着北戎服饰的异族人与大周人摩肩接踵,交易着各种货品,从马匹健骡、箱笼器物,到吃食玩物、衣料饰品,虽然看着粗糙,却实在琳琅满目。小侯爷眼睛一亮:这里,已经天然形成了互市氛围,推动规范起来想必事半功倍。
一路沉思里,马车在城西一座看起来像是官邸的宅子前面停了下来。松烟桐烟小心的扶着他下了车。卫泠紧了紧披风,抬头看一眼有些残旧的门楣,依稀从剥落的烫金匾额上,可以分辨出当年的盛况。
罗定有些不好意思的上前解释,这原是旧年幽州节度使的官邸,后来北戎占领期间,沦为办事处,北人野蛮,好好的地方被糟蹋的厉害。这回得知小侯爷接了幽州令,想来想去,还是把这里收拾出来的好。前院阔朗,可作官衙,后院僻静,可以住人。只是军中没有细致人,收拾的粗糙了点,侯爷见谅。
卫泠诚心诚意的感谢了对方,罗定摆摆手:“我是粗人,驻军、打仗的事情在行,此地民生事务今后就要辛苦侯爷了。时辰不早,您先安顿歇息吧,我带锦棠回将军府了——就在城北,骑马一炷香工夫,侯爷日后有什么吩咐只管派人过来传话。”说完,他转头对着上头派下来的副手大大咧咧的笑了笑,后者笑着行了个军礼道:“是!”
这年轻人倒是干脆利落,没有纨绔气息。罗定心中微微一松,却仍旧不敢大意。这位陈桐陈公子乃是安国公府嫡长子,管裕王叫姑父,从兵部被派到这个地方来,明显是丢下来磨资历,回去好升迁的。世家子的仕途路线向来有一定的章程。罗定叹口气,京里一下送来两尊大佛,但愿来日太太平平交了差才好。
却说卫泠这里,将身边的幕僚、禁军等一一分配院落安置妥当后,令松烟桐烟带着宅子里原有的仆役将正院随意整理出了两间屋子,便歇了下来。下余的,慢慢收拾不急。
用过简单却颇具北地风味的晚餐,小侯爷洗漱完毕,赶出了服侍的人,独自在灯下又铺开了摊子,想想,写写,再想想。
若要开放互市,单从大周这边使力还不够,必须要北戎方面的配合。可是……卫泠轻轻蹙起眉,他实在害怕再见到北戎蛮子。当初之所以敢来幽州,也是考虑到此地虽属两国边境,离北戎王城却有百里之遥,应该……碰不上。
有没有可能,不上达北戎王的级别,就把双方合作的事情给办下了呢?
卫泠有些焦躁的搁下笔,从箱子里翻出一枚黑色的玄铁令牌,纤长细白的手指慢慢抚过浮凸的金铸鹰隼徽记,心中愈发烦躁起来,啪的一声丢到了桌脚。
51.
让卫小侯爷万万没想到的是,没几天,北戎蛮子就自己找上了门。
这边厢安顿下来后,卫泠理了理思路,一面请幕僚何先生出面,摸底北戎人退出后此地的民生管理架构与人员,了解情况。另一方面,把禁军派出去,令其换了便服,按照预先吩咐的内容,四散收集各种信息,包括人口分布、人流密度、商户类型、店铺数量、售贩种类、商品价格、甚至货品来源……总之越详细越好。武艺出众个个以一当十的禁军大爷们接到这样奇怪的指令,十分懵懂,不过还是痛快的接了活。
安排好一应事物后,终于空下来的卫小侯爷揉揉酸胀的眼睛,让松烟泡了杯茶,把自己关进书房,抽了本《乐府》,权当解乏。
随手一翻,便是那篇《涉江采芙蓉》,看着“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的句子,卫泠忽然觉得心口像被针扎了一样,牵扯绵密的疼。呆坐半晌,有些恍惚的起身来到案前,慢慢磨一汪好墨,笔悬了半天竟落不下去,一滴浓墨掉落纸上,慢慢氤开了……他叹了口气,将信纸揉成一团扔到篓里。换了张纸,斟酌着写下“父母亲大人膝下”几个字,又卡住了,怔怔愣在那里。
门口忽然传来松烟有些颤抖的声音:“主子……北戎王使者求见!”
卫泠没反应过来,有些迟钝的抬眼看看他:“谁?”
“说是北戎王使者……”松烟的表情十分紧张,“不敢怠慢,桐烟伺候着去正厅用茶了。”
啪的一声,卫泠的笔掉落桌面,墨汁溅开,一片狼藉。
内心起伏,挣扎片刻,卫泠咬咬牙换了身略正式的见客衣裳,强抑着内心的不安,来到正厅。
遥遥的,见到那里头黄花梨云纹五福圈椅上,大马金刀的坐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正有些不耐烦的低头撩着茶盅盖子,背后立着两个侍卫,肃然的样子。
卫泠有些疑惑的上前几步来到门口:“阁下是……”
对方一抬头,眼中迸出惊喜的光,嘴角咧开浮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右颊竟然还有个小酒窝:“卫泠!”
卫泠猛的僵住了,踉跄着后退两步,整个人都哆嗦起来,慌乱之下一句蠢话不经大脑直接而出:“拓跋闳,你的胡子呢?”
北戎王有些不好意思的摸摸下巴:“剃了,我以为你会喜欢干净些……”
卫小侯爷内心不可抑制的浮起一阵悲愤:关我屁事!忍了又忍才咽了下去。
深呼吸,吩咐两个僮儿:“上完茶就下去吧。”想想不妥,又叮嘱道:“别走远,有事我会叫你们。”
松烟桐烟对视一眼,低头称是,然后退下了。
卫泠鼓起勇气,来到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抿抿嘴,强作客套:“不知北戎王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拓跋闳自动忽略了他的冷淡,笑道:“一听说竟是你被派来幽州,我立刻就安顿好事情动身过来,一路跑坏了三匹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