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魂(25)
“将军实在太宠小公子了。”裘十三插言道:“早就该这样才对。”
可惜邬修筠是个十足的鬼精,连军需车他都上得了,从日理万机的裘将军眼皮底下逃走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后来裘振九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让裘十三去管着他。而等他找到邬修筠的时候,发现他正缠在印风的身边,叽叽喳喳地跟他说话。印风既没有生气,也没有被邬修筠拙劣的笑话逗笑,只是静静地听着,看不出他究竟是感兴趣还是不感兴趣。
“小公子。”裘十三打断了邬修筠的话:“该回去了。”
“等一会儿,我还想和他再说一会儿话呢。”
裘十三不是裘振九,自然不会惯邬修筠的臭毛病,揪着他的衣领,就把这小兔崽子给拎了起来。
“等一等!等一等!”邬修筠胡乱地挣扎起来,还不忘对着印风接着说道:“你可要记得,我叫邬修筠,以后要到我家来找我玩儿啊!”
印风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移了自己的视线。
等出了营帐之后,邬修筠又开始耍起了小心眼儿,小声对裘十三说道:“你要是放我回去,然后告诉我师父我已经歇下了,下次我可以在他面前帮你说点好话。”
裘十三:“……小公子到底为什么那么喜欢缠着质子殿下。”
“因为他长得很漂亮!”邬修筠理直气壮地说道。
“漂亮的人有很多。”
“可只有他一个不理我。”
裘十三:“……”那您还真是个贱骨头。
在那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情,他没想到裘将军会被人构陷身首异处,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流落街头被人追杀。更不会想到,后来最先找到他、收留他的竟然会是当年那个不经事的孩子。
一开始得知邬修筠要收留印风的时候,他是坚决反对的。带走南国质子这件事情风险太大,只要露出半点破绽就会被邬亭玦察觉,他们的处境也就危险了。
“小公子为什么一定要救那个南国质子。”
“因为他长得漂亮。”
裘十三:“……”
“骗你的,我自然有自己的打算。”邬修筠开口道:“你不觉得这是一笔值得冒险的赌局吗。”
毕竟他还是南国的王子,未来归国之后也是极为尊贵,甚至有继承王位的可能。若是能将他控制住,那将是一笔一本万利的买卖。
就算失败了,只要他小心一点,不让邬亭玦发现,那么他也不会损失什么。
一开始或许邬修筠还是这么想的。
但后来,裘十三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对印风的态度逐渐转变。到最后,他似乎先把自己给陷了进去,现在他又带他来见了金夫人。
曾经在他眼中一本万利的买卖,似乎被他遗忘到了角落里。
“阿风,你在哪儿呢?”
听见邬修筠唤他的名字,印风回头看了裘十三一眼,然后从屋檐上翻了下去。裘十三站在原地不动,看着两人并肩同行,最后渐渐地走远了,然后他才终于坐了下来。
最怕的就是一个满嘴谎言的人,突然又动了真情。
既然他们都已经选了一条不归路,那除非走到无路可走的时候,他们都是无路可退的。
一个亡命之徒在决定毁灭自己之前,究竟是打算抓着喜欢的人一起死,还是会把他远远地赶走……他也很想知道这个答案。
第44章 缘在此山中(一)
印春水觉得自从被安灵犀追杀之后,他每一日的生活就再没正常过。不是忙着逃命,就是一连睡好几天,一觉醒来之后外面再改天换日一次。
他被印风这一敲后又足足昏迷了七八天,等他醒来后发现自己根本就不在麓城。这地方他不认得也从未来过,到现在除了医馆的陈大夫外也不曾认识其他人。
印风似乎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他身上阴气极重,活像是被鬼上身了一般,连动都动不了一下。一连吃了几天陈大夫开的药之后,才逐渐的好转起来。
“也就几天前吧,有人在这后山的小树林里捡到了你,见你昏迷不醒却呼吸平稳,以为是活死人,吓得给送到我这儿了。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元气却不足的很,耗费了我不少好药才有所好转,你这是不是缠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陈大夫在印春水的床榻边磨着药粉,头也不回地问道。
用药只能有限地提升他的身体状态,想要快速解除印风用阴气留下的封印,他需要更多的灵气,或者有其他修仙者的帮助。
“……可不是嘛,您别看我年纪小,好歹我也是个道士。来这儿之前,我跟一只百来岁的厉鬼大战了三百回合,所以才把自己搞成了这幅样子。”印春水一边故作轻松地说着,暗地里把印风给骂了个遍。
竟然把他随手扔在小树林里,也不怕他昏迷好几天都没人发现,最后活活给饿成干尸了。
一想到最后印风对他说的那几句话,总有种不详的预感。阴气毕竟对凡人有害,这一次之后他恐怕要元气大伤,而印风竟然不顾对他身体的损伤也要让他动弹不得,要么是想要跟他恩断义绝,要么是变着法子想要阻止他回到麓城。
正因为是这样,印春水才必须回去。
他不想失去印风,他更不想印风因为他而做出什么危险的打算,独自挑战安灵犀。他更担心印道长的安危,如果他不回去,安灵犀是否会杀了他师父,他师父又是否要在牢狱中受更多的苦。
在陈大夫煎药的空档儿,印春水旁敲侧击地打听着这里的情况。按照他的说法,这里是一座无名的镇子,来往的人不多,距离麓城不算远也不算近。除非外面改朝换代了,没人会传信进这里,因此没有人知道印春水被通缉的消息。
即便在这里很安全,他还是越来越觉得不安。
阿风……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等印春水终于能够活动身体之后,他便立刻向陈大夫辞别,打算返回麓城。
不想却被陈大夫一巴掌拍在脑袋上。
“你这几日吃我的喝我的,花了我多少银子?我这里可是开门做生意的医馆,不还钱就想走,你小子想得也太美了点儿。”
印春水顿时就傻了眼,支支吾吾地道:“可……我一醒过来,我身上的钱袋就不见了,我还以为您老已经收过了呢。”
“你想赖帐?”陈大夫眼睛一瞪。
“……不敢。”
他身上一文钱都没有,身上藏的符箓也被印风搜地干干净净,连塞在鞋垫下头和内衫里的都没被放过。如今他身体虚弱,新画的符箓威力不够,便是陈大夫年岁再大,他恐怕也溜不出去。
“要不然我写张卖身契给您,等我有了钱,再回来把自己赎回来?”
“你以为自己值多少钱?抵得了我用的那些药材?”陈大夫轻蔑地瞧了他一眼,捋了捋自己的三寸白髯:“没钱就给我干活儿抵债。”
一边说着,他一边把放在一旁的苕帚递给邬修筠。
“大夫,我有不得了的急事儿,要是回去晚了是要死人的!”
“吓唬谁呢,就算真的要死人,死的又不是你,也不会是我,那你和我需要着什么急。”
可若失印风死了,和我死了也没什么分别里。
他是回魂的厉鬼,也是百年前的翎王,还是说好要和他相伴一辈子的人。
在这样紧要的关头,他竟然无法回到麓城,并且被逼着在这样一个无名小镇之中……扫地还债。
最后他只好垂头丧气的拿着苕帚,朝医馆的大门口走去。陈大夫还不忘在他身后扯着嗓子喊着:“要是连地都扫不干净,那你就更不值钱了!”
外面零星的行人被这一嗓子给吸引了注意,纷纷朝印春水看了过来,臊得他恨不得立即找个地缝儿里钻进去。
其实医馆的大门前并不怎么脏乱,这坐镇子上本就没几个人,所以一天到头也没有几个人会从陈大夫门前路过。印春水一边机械地扫着青石砖面,心中则千思百转。趁着陈大夫进去煎药看不见人,他连忙顺着这条路一路小跑,结果没过多久就到了村口。
这下让他更绝望了,直到看清了这村子的全貌,他才发现这里三面环水,背靠悬崖,只有靠渔船才能离开这里。
“兄弟,这儿明明是渡口,怎么一条船都没看见呢?”印春水没办法,只好向渡口处的人打听道。
“现在正是外出打鱼的时候,渔船都走了。”
“那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说不准,得再过几个时辰吧。”那人说着说着,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兄弟你是谁啊,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我是陈大夫医馆里打杂的。”
“哦。”那人听后点了点头,也没有接着再问下去。
见这里无路可走,印春水只好返回了医馆。好在陈大夫似乎没有察觉他的举动,虽然嘴上嫌他动作慢了些,但除了骂了他两句,也没有再说些什么了。
“我看镇子上的人不多啊。”晚饭的时候,印春水开口问道:“这里虽然只有一家医馆,但您老能赚到钱吗?”
“这几日镇上几户人家都去赶集了,所以人才少的。”说了两句,陈大夫又瞪起了眼睛:“怎么,你想找人带你出去不成?”
“这我哪儿敢呢。”印春水打了个哈哈,几句话敷衍了过去。
待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趁着陈大夫不注意,偷去了几张草纸,咬破手指,又画了几张符箓。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这里一定有古怪。
第二天陈大夫一早说自己要上后山去采药,把印春水一个人扔在医馆里看门。于是他懒洋洋地在大门口坐了半天,等了能有好一会儿,才终于出现了个人影,见此印春水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早啊大哥,你这是去干啥呢?”
那中年汉子一愣,似乎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个生面孔,只是回答道:“上山砍柴。”
“您一天能砍多少担啊?”
“两捆就够了。”
印春水笑眯眯地站起身来,然后趁着对方和自己擦肩而过的一瞬,迅速地从怀里掏出定魂符来,一把贴在了对方的肩头。中年人一脸不知所措地回过头来,印春水见此连忙将符箓取下,连声向对方致歉。
“不好意思,我和您闹着玩儿的。”
中年人挠了挠头,但似乎也没太放在心上。等他走远了之后,印春水才抬起头来,表情凝重。
果然如此。
这座镇子里的人,不仅不是生灵,甚至连死魂都不是。如果他没猜错,这些人恐怕只是制作地极为逼真的人偶。虽然栩栩如生,还能进行简单的对话,但却连魂魄都没有。
这里恐怕不是幻境,就是个与真实世界隔绝的空间,是被某个人用灵力造出来的。虽然已经想方设法地模拟真实的生活环境,但只要仔细查探,总会觉得违和。
这个人的本事远超他的认知,甚至就布阵的造诣上,可能是超过安灵犀的。就他这点微末道行,恐怕难以找到这里的阵眼。只要对方不想让他走,他就一辈子也别想要出去。
“……既然我出不去,您又何必骗我,让我必须还了钱才能走呢。”印春水开口说道。
虽然这里四下无人,但他清楚,他在这秘境中的一举一动恐怕都逃脱不了对方的眼睛。就算他想要再做些小动作,恐怕也无济于事了。
“你倒是个有慧根的孩子。”周围的景物逐渐变得模糊起来,然后陈大夫的身影渐渐显现。两人此时一同站在一处荒野的小径之上,那座镇子和医馆早不知道哪里去了:“昨晚你偷着画定魂符的时候,我就猜你应当已经发现这里的玄妙之处了。只是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我只是单纯的怀疑而已。”印春水挠了挠头:“您说是在后山捡到我的,但我想阿风绝对不会把我扔在那里才对,所以才事后处处都留了个心眼儿。”
他一个外人出现在这与世隔绝的镇子上,却没有人觉得古怪或者排斥。即便再与世无争的人,也不该表现的如此平淡。
之所以从渡口出不去这座小镇,是因为那里本来就没有出口。这里与外界是两个不同的空间,所以湖的那一边恐怕什么都没有。真正的出口,是陈大夫本人。要么打败他强行破阵,要么让他主动放自己出去,印春水只有这两条路能走。
“是阿风把我托付给您,又不想让我知道他在做什么,所以您才会用秘境困住我吧。”
“不对不对。”陈大夫摆了摆手,一脸的高深莫测:“你说的不对,并非是他托付的我。”
“那是谁?”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对方不想让你知道他是谁,我也不能告诉你。”
“那这……”
“傻小子,我不能说,你难道还不能猜吗?”
“……”
这气人的语气越来越让人觉得熟悉了。
“前辈……莫不是和我师父有渊源?”
“你说对了。”陈大夫叹了口气:“回头再见到他,可记得要跟他说,是你自己猜出来的。”
印春水:“……”
如果他没猜错,印风口中那件“没有告诉他”的事情,恐怕就是这一件了。
“虽然有些冒昧,但此时我师父有难,身陷囹圄,随时恐有性命之虞!晚辈斗胆请求前辈看在与我师父的情面上,能够出手相救!”说完这句话后,印春水“咚”地一生跪在了地上,额头重重地磕向地面。
只是他这一拜还是没能拜下去,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托起,扶着他再次站了起来。
“不是我不想救他啊。”说着陈大夫叹了口气:“只不过我也是爱莫能助。”
听到他的这句话,印春水眼中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又再次熄灭了。
“并非我不愿出山,只是我的肉身早就化作尘土了,所以我根本出不去这里。”陈大夫说着说着便有些怅然,似乎想到了自己曾经修炼的日子:“这处秘境是我曾经修炼的法宝,没想到在我死后竟然将我的魂魄也吸了进来,让我与它合二为一。不过秘境毕竟是秘境,它不会自己长脚。我虽然能够放人进来,但是我却离不开这座山。”
他与印道长师出同门,连当初那建在麓城的假道观也是他给摆得风水阵,就连他羽化的时候印道长也还在场。这一次印道长把自己的徒弟托付给他,是希望印春水能够一直留在这里,永远也不要再出去了。
正如印春水一直想办法要把他救出去一样,他也不想让自己的徒儿死。只不过他知道这小子有多死脑筋,所以他只能告诉印风。他看出了在这只厉鬼眼中印春水的分量有多重,所以他一定会听自己的话,把他的徒儿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当然,印道长一直被关在牢里,所以他知道的事情并不多,对安灵犀究竟有多厉害也一无所知。但印风清楚的很,如果他真的想找到印春水,就算是躲在秘境里也没有用。
所以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一个能够一劳永逸的打算。
“那求求前辈放我出去吧,我要回去救人才行。”
“我知道你想救的是谁。”陈大夫说完叹了口气:“只是你现在去已经来不及了。”
从那只厉鬼下定决心开始,一切就都无法改变了。就算你回去找他,也只是亡羊补牢,徒增伤感而已。
你阻止不了他的。
“那姓印的老东西学艺不精,我可是阵法卜算样样精通。在他把你送来这儿以后,我又给你算了一卦。”说完后,陈大夫用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看着他:“是大凶。”
印春水:“……看来我命真不怎么好。”
你要是选择留在这里一辈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就可以接着潜心修行,将来必成大器。但因为你良心有愧,所以你一辈子也修不到成仙的地步。相反的,你要是选择离开这里,那你将会背上你这辈子最不想背的一笔债,照样修不成仙。左右你都是好不了的,只能选一条让你自己过得开心些的路走。
印春水眨了眨眼睛,苦笑道:“看来我师父说我没有仙缘,真的不只是说着玩儿的。”
“是啊。你以为为什么千年来那么多修士都能窥测天机,天道却从来都没有乱过吗?”陈大夫叹道:“有时候就连你能窥测天机这件事,都是天道定好的一部分。”
人总觉得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可能改变的东西,还会被叫做命运吗。
想要逆天而行的人,就是明知道没有结果,却也不愿改变初心的人。
所以即便知道周朝必亡,安灵犀也要试着为它续命。即便知道只能保他一时的安全并非长久之计,印风和印道长也要将他送来这里。即便明知道自己如一叶浮萍难改外面的局势,印春水也坚持想要回到麓城的那场乱局之中。
无数修仙者在修行的道路上前仆后继,有的终身碌碌无为,有的熠熠生辉最后却也只差一步,有的堕落成魔迷失自我,有的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笑着过活,笑着去死。
所以这其中能真正成仙的,都是不折不扣的圣人。
“前辈觉得我应该怎么选?”
“我说的话能有用吗?”陈大夫瞟了他一眼:“要是有用的话,我今天也不会站在你面前,出卖你师父,给你另外一个选择了。”
“……多谢前辈。”
印春水对着陈大夫弯下腰,恭敬地拜了又拜。
虽然不太可能,但如果有朝一日他当真和安灵犀所预测的那样,成了灭国的大魔头,回首今日,也不会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
他必须要出去见那个人,他答应了要和他形影不离,一起走完这一生的路。无论最终是通向阳光大道,还是阴曹地府,只要能和那个人在一起,他都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