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127)
作者:木苏里
时间:2020-12-29 09:57:30
标签:灵异神怪
其实那句话后半是调侃,前半却是真。
他曾经很认真地怀抱过这样的希望,希望后世的自己能有什么说什么,不藏心事、不担忧虑,不问来路,不管前程。不高兴了放脸上,高兴了也放脸上,喜欢就夸,讨厌便骂。周围皆是能人,但不用担什么红尘大事,无需他担忧半分、也无需他操心半分。
这样想来,老天对他不薄,也算是好梦成真了。
卜宁转身撩开洞口长长的藤蔓,指着一条熟悉的山道,对闻时和谢问说:“跟我来。”
这是他们来时没有的场景,闻时一踏出去,嗅到山间雾蒙蒙的风,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也许是阵法作用,洞外洞里就像分隔千年的两个世界,他走上山道的瞬间,浑身只剩下昔日的影子,长发长衫,高瘦挺拔,像松云山间落了雪却笔直朝天的冷松。
他恍然走了几步,发现身边空了,才转头朝身后看去。
谢问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知为何止步于洞边,迟迟没有抬脚。
“怎么了?”闻时问道。
谢问倏然收了目光,似乎是闭了一下眼睛。过了片刻,他才复又抬眼,抬脚走上了山道。
那一刻,闻时几乎有些怔然。
他忽然想起19岁那年,时隔多日看见尘不到回松云山,也是这样红衣长发、领口雪白,袍摆从松石上轻扫而过,却不染尘埃。
仿佛时光匆匆而过,却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他看到这个人,依然会忘了移开眼。
他以为自己在人间生死轮回一千年,见过红尘万物,俗世悲喜,见过无数人的舍不得、放不下、怨憎会、爱别离,早已不是松云山上那个因为几场梦、一个人就灵神不安、剐尽尘缘的人了。
他遗忘过又记起,分离过又重聚。
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冷静地站在那个人身边,冷静地分析如此种种,冷静地说着话、做着事,再在举手投足和眉眼之间捉住几分似是而非的暧昧,保持着比陌生人亲近一些又不同于师徒的距离,甚至觉得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相处着也未尝不可。
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不是这样的。
他怀念松云山的日子,怀念山腰练功台上的吵闹,怀念山坳的清心湖,怀念山巅的繁星和积雪,怀念这个独一无二的人。
那曾经是他在这个人间的家,是他和尘世最深的牵连,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还是痴妄很重,还是贪心。
但如果一定要有取舍,他宁愿走在这个人身后,落着一步台阶。
不用更近一步,哪怕对方不回头,他也可以跟着走上很久很久。
谢问走上来的时候,闻时下意识侧身让开路,手指抵了一下他的背说:“你走前面。”
“为什么?”谢问垂眸看着他。
闻时没答话。
这次谢问居然没有坚持,只是看了他一会儿,便点头往上走。
闻时落下一个台阶跟在他后面,抬头就能看到那个熟悉的影子。
山道很窄,缠着雾瘴,石阶湿漉漉的。
闻时走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我没有灵相的。”
谢问的嗓音温沉地传过来:“第一次见到你就看出来了。”
闻时静了片刻,问道:“那你为什么不说。”
这个问题从他知道谢问是谁起就想问了。
最初一次又一次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后来因为那些欲盖弥彰的私心,索性闷回了心里。
直到这一刻,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谢问不知是想起了初见的场景还是什么,很轻地笑了一下。他没回头,闻时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话音:“要是第一次见你就说,我是你……师父。”
他不知为何顿了一下,尽管那个停顿很轻,却还是让闻时捕捉到了,脚步蓦地一停。
但下一瞬,谢问的语气已然如常,仿佛刚刚的停顿都只是错觉,就像不经意间穿堂而过的风。
他笑说:“会被你冷嘲热讽一顿,然后轰出家门吧。”
他没听到闻时跟在身后的脚步,转头看过来。
闻时抿了唇,重新抬了脚。
过了片刻,才又问道:“那后来呢。”
这次谢问没有立刻开口。
静默持续了一阵子,山道在这之中拐了一个弯。碎石满地,有些难走。谢问踏上那个台阶便停了步,忽然回过身来握了闻时的手。
他垂眸看着闻时的脚下,似乎只是受松云山景的影响梦回昔日,下意识搀了徒弟一把。
等到闻时也踏上那个台阶,他才转眸看向前路,低声道:“总有些这样那样的原因。”
“比如?”
第77章 洗灵
这话是下意识的, 问完闻时才反应过来,想收却已经收不回了。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刻有着什么样的表情,也许是皱了一下眉, 也许带着浅淡的自嘲或懊恼, 也许只是单纯地等一个答案。
谢问看了他很久。
某个瞬间, 他几乎就要说点什么了,因为他低声重复了一句“比如……”
但说完这两个字他便沉默下来,良久之后才又开口。
“比如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才会想起自己有个师父,想听听你会不会有什么当面不好说的坏话。”
说这话的时候, 他已经改了语气,手指轻轻推抵了一下闻时的肩。
等闻时反应过来的时候, 位置已经换了。拐角后的山道依然很窄, 他走在前面,谢问则跟在身后。
那句答话听起来稀松平常,又因为那段良久的沉默显得像句假话。
闻时想回头看一眼谢问的表情, 但他知道就算这时候回头也看不出什么。
所以他只是偏了一下脸,便抬脚往前走。
走了几步,才开口说道:“我没什么坏话不能当面说。”
谢问跟在他身后,隔了很久才笑着回了一句:“也是。”
也是……
真正不能当面说的,没有一句是坏话。
“师弟。”卜宁的声音传来。
闻时抬眼看过去, 看见他领先几步,停在了前面一处石台上。他望着这边, 忽然问道:“你怎么了?”
闻时怔了一下,大步走过去:“什么?”
卜宁打量着他:“你刚刚看起来有点……”
“有点什么?”
有点孤独。
卜宁话到嘴边却没有说出来, 因为只是一个抬眼, 那些情绪就从闻时身上消失了,像大雪下的顽石和朽木, 封得严严实实。
“没事。”卜宁摇了摇头。
闻时有些疑惑,正想再问,余光却看到了身侧的场景。
他怔忪而茫然地转身看过去,便再也挪不开眼了——
那是一片浩大而不知尽头的荒原,被浓稠的黑雾包裹着,像看不到滩涂的江海。
他们现在所站的石台,就正对着这片地方。
明明相隔不远,却像是两个世界。
他们背后的山石上青苔密布,藤蔓丛生、有不知多少年的老松盘踞于缝隙之间,葱葱郁郁。
而他们面前的黑雾里却寸草不生,目之所及皆是死气沉沉。
这两个世界之间,就像隔着一块透明的屏障。那些黑雾像游云一般浮散流动,却始终不会越界过来,总在经过石台边缘时就绕了弯。
谢问在闻时身后刹住步子,目光也落在这片浩瀚的黑雾里,深深皱起了眉。
紧随其后的老毛和夏樵也是满脸难以置信,只有张岚和张雅临脱口而出,低低惊呼道:“笼涡!”
但他们说完就反应过来,改口道:“不对,不是笼涡。”
虽然都是黑雾四溢无法消散的地方,乍看起来有六七分相似,但这并不是他们应对过的那种笼涡。这比笼涡大多了、也浓稠多了,像许多个笼涡的聚集地……
那一瞬间,张岚心里闪过一个词——
源头。
但她下一秒就被这个词背后的含义吓到了,越想越惶恐,于是噤声不语。
不论这是笼涡也好、不是也罢,都是不可能出现在松云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