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川向前走了一步。
又停了下来。
月母忽然笑了。
她染着血的指尖覆盖在唇上,说不出的妩媚,也说不出的嘲弄,她吃吃笑问:“你现在坠魔了,他若醒了,是杀你还是不杀?”师巫洛不回答,她笑得越发厉害,几乎是前仰后合,“哈哈哈哈……要不要来赌一赌?”
陆净回头看她。
入魔的明明是师巫洛,可她疯得不相上下。
月母在血雨中巧笑嫣然。
笑容妩媚如淬了□□的浓蜜,也如盛开在无望地狱的妖花,带着那么浓的怨毒和那么重的哀意。
“来赌呀,”她眉眼皆笑,言语如刀,“赌看看,他醒了,会不会坐观人间毁灭?会不会再为你死一次?”
陆净呆愣在原地。
他终于明白月母笑容里的悲意来自哪里,她疯癫得彻底,却又清醒得彻底,比所有人都更早看到故事的死局……你救他又有什么用?他能看你去死?他能看人间毁灭?你救他,不过是让他为你再死一次。
越相爱越淋漓,越逃离越死期。
……不要再说了。
陆净捂住自己的耳朵,慢慢地蹲了下去,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天道正在崩塌,十二洲正在毁灭,千人万人正在死去,老人孩子,男人女人……他们或许真的应该像狗屁天神说的那样,出手制止师巫洛。可今夜前尘尽现,负了神君那么多年的苍生,又该如何铁石心肠,才握得起刀剑?
“洛施主……”
无定禅师开口,想说些什么,又说不下去,最终只能合掌,低低道。
“阿弥陀佛。”
“佛陀不渡……不渡痴狂,不渡悲苦,不渡妄我,”不渡和尚嘴唇嚅动,他望了望朝城中心,大恸大哀,忽然摘下手腕上的明净子,掷之埃尘。
“师叔!”
历战所余的几名红袈僧惊呼。
不渡和尚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他朝丹华木底合掌三拜,然后一跃而起,一边大笑,一边奔向被瘴雾吞卷的陌城。每一步踏出,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金色佛印,每一步踏出,本已剃净的头发就生出一寸,身形就高大一分。
他披头散发,赤足狂奔。
一路狂奔,一路狂歌,赫然如金身陀相。
“痴狂难说,悲苦难脱,妄我难着,佛不渡我!”
千里狂奔过,陌城出现在视野中。
城门已然在地震中彻底坍塌,黑瘴涌进没有退路的城。走荒人与城民不断向后退,有城民哭泣着,与走荒的流民手拉手向后退。也有城民嘶吼着,将走荒的流民踢踹着向前推,人如野兽,也如仙神。
一只金灿灿的巨掌从空中落下,将所有以他人为盾的野兽抓起,掷向汹涌而来的黑暗。
百丈高的金身佛陀在城门前落下。
佛陀面如魔,展臂高如墙。
“我渡憎来,不渡厄,我渡劫来,不渡佛!”
世间苦果,贪痴苦厄。
归丁年的冬末,不渡披发成佛。
狂歌远去,前所未有的披发佛陀远去陌城,朝城只剩下一干难脱苦厄的仙门俗人。陆沉川去看自己最小的弟弟,却发现他不知何时站起身,擦干眼泪,一声不发,与半算子一起,朝离朝城最近的其他城池赶去。
两人并肩,消失在黑暗里。
恍惚间,陆沉川仿佛看见有一名温婉的女人行走在他年少的弟弟身旁。
……是您么?娘。
他在心底轻声问。
您觉得十一做得是对的吗?
陆沉川仰面苦笑,天空中不详的黑云聚集堆叠,仿佛要塌落向人间,云中的天神之城台阶向下滴血……可这不是江湖义气,是十二洲的芸芸众生啊。
侥幸未死的天神在云中徘徊踌躇。
祂们隐约察觉师巫洛的状态十分古怪,可谁也不敢第一个出手,只能朝人间叱喝,寄希望于仙门。
然而,仙门迟迟未能动手。
“你们疯了吗?!”天神不敢相信,“你们想拖整个十二洲的人一起……”
祂的声音戛然而止。
嗒。
有人重登天梯。
苍白冷俊的黑衣男子横抱起披盖大婚新衣的少年,带他一步一步,自人间走向云间。
天神们缓缓后退。
师巫洛没有握刀,只是沉默踏过一重又一重阶梯,所过之处,破碎的汉白玉恢复平整,蜿蜒流淌的鲜血凭空蒸发,漆黑的云层逐渐如雪,仇薄灯的红衣衣袖娓娓垂落,与他玄黑的袖摆重叠。
月母忽然不笑了。
她漠然地看着师巫洛带仇薄灯走出淤泥,重归云中,一言不发。
四下俱寂,唯有天神战栗。
……红衣步步逼近,少年的眉眼越来越清晰,唤醒根深蒂固的恐惧和记忆……神君,真的回来了。
终于,有神再也承受冥冥中的压力,连自己也听不清地大喝一声,猛然拔剑,化作一道流光,朝师巫洛奔去,一剑刺向他怀中的人。师巫洛没有止步,甚至没有抬眼,流光就在半空中定格,然后陡然炸开。
炸成一蓬血雾。
一缕干干净净的辉光自雾中飘出,落到仇薄灯身上。
余神皆骇,皆化流光,四散奔逃。
师巫洛抬眼,眼眸在银灰与深黑之间急剧变幻,最终定格在漆墨。
“落。”
他轻声说。
近两百道流光陡然定格,下一刻,步上先前那一位天神的后尘,仅有寥寥二三十道流光强行挣脱,黯淡远去。
两百道清辉自四面而来,悄无声息地落到仇薄灯身上。
而师巫洛踏上最后一重天阶。
云海之上,宫阙尽碎,却有一座无与伦比的白玉宫殿拔地而起,巍峨耸立。白玉宫殿重现时,朝城中的月母,烛南海上的牧狄,还有十二洲更多地方更多的妖与神,全都无声无息地落下泪,不知自己是悲是喜。
一路前行至此,师巫洛终于停了一下。
衣衫猎猎。
他气息前所未有地强大,身形却也前所未有地诡异,仿佛随时就要崩散,而人间大地,川沉成河,海起成桑,一片混乱……九万重阶怎么如此短暂?短到一息即过。而门阙到君座又怎么如此漫长?长到难以抵岸。
师巫洛低垂眼睫,穿过殿门。
立柱投下间隔倾斜的光与影,殿阁外有琼花在云中盛开,清风吹卷红白两色的花瓣。黑衣的男子在神君惯倚的软塌前半跪下,替神君最后一次整理好衣摆,还想替他挽好长发却已经来不及了。
木梳从指间跌落。
师巫洛怔怔凝视仇薄灯。
“我爱你。”
他说。
我爱你,但你不要爱我。
他伸出虚幻的手,点在仇薄灯的衣上,红衣刹那成白雪,不染一丝埃尘。尔后向上,一点一点,擦去少年眼角的命鳞与朱泪,连同所有沉重而又无法挣脱的过往。
“不要再被天地所囚,不要再被苍生所困。”
“你生来自由。”
指尖停留在少年眉梢。
师巫洛轻轻笑了,他生得太过冷锐,此时却温柔得不可思议,与天底下所有情钟恋人的年轻人没有任何差别。
“此后千年万年,天地与你……”
无关。
指尖颤抖,最后二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仿佛言语的能力忽然就消失了。师巫洛闭了闭眼,起身走出宫殿。
他走到天阶上,俯首向人间。
这一天,不论仙凡,不论妖邪,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来自天地的声音。
森寒冰冷。
“神君安好一日,人间存在一日。”
若神君不在了,那就苍生尽作劫灰吧。
无定禅师轻轻合掌。
对苍生冷漠憎恶至此,天道又如何不坠魔?
悲也叹也,皆因果。
龟裂的大地缓缓愈合,崩塌的城池重新建起,被黑瘴吞没的萤虫再次飞舞,净莲又一次在湖面亭亭玉立……师巫洛衣摆飞扬,身影渐渐淡去,罪深孽重也好,左道邪途也罢,他都无所谓,可他得给仇薄灯一片阳光明媚的栖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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