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女人们却只能找到浆洗和缝补衣服的活,这样的活挣得更少,恐怕从早干到晚,挣到的钱粮只能跟肚子垫个底,这样的活还不是天天都有的,经常是整个城西的女眷一起去抢活。
洗衣服比缝补更累,姑娘虽然自己都不剩几两肉了,却还是承担起了最重的活,只叫老妇缝补一些不难补的衣服。
晾完了这一批衣裳,姑娘又抱了一桶脏衣裳进来。
家里还好的时候她哪里干过这样的活?即便是洗衣服也最多一两件。
可如今这些衣服都脏得不成样子,还带着一股汗味和臭味,哪怕放得远一些都觉得熏人。
但她如今已然习惯,不再觉得那臭味不能忍受。
不过几个月,她的手已经变得像老妪,手上的皮肤皱皱巴巴,丑得她自己都不愿意细看。
贫苦忙碌的生活磨平了她们身上所有的棱角,每日所思所想,都是明天能不能抢到活,能不能挣到几个钱,粮价又会不会再往上涨。
“粮官来了!”外头有人匆匆跑过,边跑边喊,“粮官来收粮了!”
有粮的要交粮,没有粮的要交钱,百姓们已经习惯了。
但骤然听到这个消息,他们还是被吓得六神无主,恨不能此时躲出去。
可躲有用的话,他们也就不会觉得生活艰难了。
年轻姑娘抿了抿唇,她走去打开了门——反正再差也不会更差了,他们这些小老百姓,难道还能和君上作对吗?
不知道等了多久,粮官还没有走到他们门前,并且他们竟然没有听见哭喊声。
以前次次粮官上门,附近的邻居都是要哭喊一番的,不知是希望把粮官的恻隐之心哭出来,还是自己宣泄。
老妇衣服缝不下去了,姑娘也洗不下去衣服,她们就这么望着门口,等着粮官把噩耗带来给她们,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就让这刀早点落下吧。
落下了,也就安心了。
有人过来了!老妇和姑娘都站起了身,她们朝着门口走去,刚刚探头去看,还没看到人就听见了声音,那是钱币碰撞的声音,如今的陈国用的铁钱,装在钱袋里摇晃起来便要响个不停。
声音慢慢朝她们逼近,粮官那张她们熟悉又痛恨的脸上竟然带着笑。
在粮官的身后有六个小兵,两两一对,抬着一看就知道装满了铁钱的箱子。
更后面就是十几人的士兵,他们都穿着皮甲,手持长戈。
老妇胆战心惊的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她的身体后仰,若不是有女儿眼疾手快的扶住了她,她必定要摔出个好歹来。
粮官刚走到门口,老妇就立刻给他跪下了,她拉着女儿一起跪,涕泗横流地哭喊道:“老爷,家里没钱了,真的没钱了!真没了!”
粮官一路过来已经看到了不知多少次这样的场景,他笑着说:“老婶子,我今天过来可不是从你们兜里拿钱的,是来给你们送钱的!”
“君上已经下令,这次收粮可是要拿钱买的。”
粮官:“一斗粮十钱。”
此话一出,老妇果然不再哭嚎,她茫然的看着粮官,脸上还挂着泪,嘴微微张开,看上去显得有几分滑稽,她喃喃道:“难道传言是真的?”
可她还是担心,声音颤抖地问:“那粮价……”
她怕一斗粮收时是十钱,她拿钱去买粮的时候一斗要卖她二十。
若是如此,那不管粮官给她多少钱都没用。
粮官笑道:“君上已经给城内的粮铺都打过招呼了,粮铺一斗粮只卖一钱。”
“一钱?!”年轻姑娘都忍不住惊呼出声。
她有记忆起,粮价就没有下过五钱,她只是幼时听父母说过,陈国也曾强盛过,最强盛的时候,陈国不必将粮食送给任何一国,国内粮价一钱甚至可以买两斗,那时候的陈国人,哪怕是庶民,都富得流油。
不知多少别国的人钻破了脑袋,都想成为陈国人。
她爹娘说是她爷爷的爷爷那一辈。
八辈子以前的事了。
但即便到了现在,人们依旧乐于谈论那时候的事。
只是人们也清楚,陈国也只强盛了那么短短几十年,在更长的时间里,陈国都是一样的弱小。
一个小国,既没有出一个名扬天下的名士,也没有出一个力挽狂澜的明君。
甚至连出名的奸臣贪官,或者暴君昏君都没有。
陈国的一切都如此平庸,平庸到即便是陈国自己的百姓,都说不出自己的国家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年轻姑娘惊呼过后,以一种充满期望的目光看着粮官。
粮官点头,他看上去也格外骄傲:“这都是君上英明!”
老妇和姑娘一起点头:“君上英明!”
老妇嘴里的“没粮”也变成了“还有一点”,母女俩一起下到地窖里,搬出了她们仅剩的口粮——两桶黄米。
并且还是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陈粮,打开的时候甚至能看到从中爬出的黑色小虫。
这段时间她们就是靠这些已经生虫的黄米果腹,养活着一家四口。
粮官看清以后悠悠的叹了口气。
一路走来,他所见所闻都是这样的景象。
他虽然是粮官,但粮官在陈国并不入流,既无法上朝议政,手里也没有实权,上头的长官下达了收粮的命令,他便要带着人强逼百姓把粮食拿出来。
粮官并非世家出身,能有这样一个小小的职位,全靠祖上蒙荫,靠他爹长年累月的给上官送礼打典,才叫他能子承父业。
但他依旧是百姓,虽然不住城西,可家里也不富裕。
由于跟妻子感情很好,孩子一个接着一个,他要奉养双亲,还要养六个孩子,家里也常常缺粮,他能明白这些百姓的苦楚,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因此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真真切切的为自己和百姓们高兴。
在她们搬出粮食以后,粮官叫身后的士兵将斗拿出来。
斗长得很像漏斗,但形状有些微区别,每个国家,甚至每个粮铺的斗大小都不相同。
所以常常有粮铺大斗收粮,小斗卖粮。
只是这一次君上让匠人打造了一批一模一样的斗,粮官们只能用这种斗收粮。
轻松好有多少斗之后,士兵很自觉地打开木箱,让母女俩去家里寻装钱的东西。
临走的时候,粮官还告诉她们:“若要买粮,便去城东,那里有家奇怪的屋子,你们看见便知道了,那屋子门口就卖粮。”
“不过你们今日若要去,最好现在就去,不然人越来越多,恐怕你们就挤不进去了。”
粮官说完以后就立刻赶往下一家。
母女俩在粮官走后依旧愣在原地,她们木木的看着木框中的铁钱,深吸一口气后年轻姑娘说:“我去找弟弟!我跟他们一起去买粮!”
她的两个弟弟都在给商人当苦力,他们靠卖力气挣钱,每日也能挣几个钱。
如今有了这些钱,苦力的活可以先放一放,把粮食买回去才是要紧事!别去晚了没有粮,那这钱就没用了!
老妇也知道自己去了只能拖后腿,因此一边关门,找几块布把钱兜起来后,才让女儿从后门出去——免得周围游手好闲的人看到她们拿到了钱,在外面堵她们。
虽然他们也不敢明抢,但几个强壮的男人找她们“借钱”,她们也没有办法拒绝。
姑娘悄悄从后门出来,怀里抱着布袋子,铁钱重量不轻,但她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有力气过,她甚至能抱着沉重的钱袋子跑起来,她跑得很快,额头很快满是汗珠。
好在她的两个弟弟都在城东干活,她没找多久就找到了他们。
她到的时候,两个弟弟正赤着上身,为商人卸货。
她的两个弟弟年纪都不大,一个十七,一个十五,她是大姐,但她这个大姐要比两个弟弟幸福,因为她幼年时期,家里的情况还没有这么糟,她是过过几年好日子的。
“二郎!三郎!”姑娘朝着她的弟弟们挥手,“快过来!”
弟弟们只能停下,看了大姐一眼,又看了看站在旁边的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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