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檐下的人看着他,没应声。
谢景熟门熟路跨进院子,踏上白雪走近檐下,在一边将身上覆上的雪花拂了,半蹲下来,长袍落于雪地之上,仔细看向坐在檐下的人。
脸色仍然苍白,但好歹比此前有了血色,只是无甚表情。
想起沿路听见的传言,谢景抬头看着对方眼睛,问道:“忘了我了?”
坐着的人垂眼看他随手摆在一侧的老旧木板,没说话。
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谢景随手摆弄了下手上板子,道:“这是上山路上随手拔的,这放那怪碍事,我顺手帮你处理了。”
听上去还怪好心。
木板并不重要,谢景随手把板子立在雪地上,道:“忘了不打紧,我再介绍一次便是。”
“我名谢景,魔界魔君。”
他站起来,略微弯下腰将面前人后滑的外袍拢了下,道:“是你道侣。”
他话说着完全不带停顿和犹豫,也不见脸红,比真的还真。
面前人终于舍得正眼看他,浅色瞳孔直直对上来,看得人心一颤。
“谢景。”
尘不染喊了声他的名字,道:“你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不对劲。
谢景再看去时,那双眼睛平静一如既往,映着他的样子,丝毫不见迷茫。
“……”
谢景跟着在人身边坐下,小心问道:“你想起来了?”
迎着他的视线,旁边人应了声:“嗯。”
“想起来了多少?”
尘不染道:“全部。”
谢景抹了把脸。
短暂却又似乎十分长久的沉默之后,他问:“你何时想起来的?”
尘不染就在刚才想起来的。
他确见过院里这桃树。桃树会开花,会结果,无论开花或者结果或枯萎时,都会有偷溜进宗门的人从树下走过,熟练跨进院子。
隐隐的模糊场景连成线,再成了面,所有过往便都想起来了。
谢景很难解释关于道侣的言论,但好在对方并不追究,只问道:“小宝呢?”
他在最后时候将小宝送出了虚空,应当到了宗主手上。
宗主未能将剑给他,那便只有在身边这人身上。
谢景掏出了把剑。
长剑已有了剑鞘,看上去还像是那么回事,只是长剑毫无动静。
谢景道:“这小东西生气了。”
一直未能找着人,小宝觉着他不行,一生气就自闭,封闭了感官,谁也不理。
——也并非谁都不理。
感觉到熟悉气息,冰蓝长剑一抖,一个小蓝团瞬间蹦出,扑进了人怀里。
尘不染拍拍小蓝团。
两个人坐在屋檐下,听小宝激动且认真地发表了关于谢景办事不力的讲话。
它跟宗主回了剑宗,后来这人找上剑宗,它觉着这人找人应当更快,于是跟他走了。
这么些时日,它跟着这人在深山老林走着,走过了村落小镇,却没想到这次是剑宗先找着人,它的一腔信任付了空。
总而言之就是告状。
尘不染拍了下小宝。
委屈还没说完,小宝继续不停叭叭。
尘不染听着,拿过剑,把口袋里碎珠重新塞回了剑穗的绳结里。
谢景看着他动作,眉梢一挑,没忍住笑了下:“这东西你还留着呢。”
尘不染应了声。
谢景侧眼看了眼他,之后问:“你这头发谁给梳的?”
尘不染说是弟子。
谢景中肯点评:“梳得没我好。”
他一边说着一边自己上手了。
尘不染也懒得阻拦他,打了个呵欠,懒散道:“二月期满,你那要求作废,不算数。”
不论作没作废,实质上要求都已达成。
谢景还是觉着那二月期限不太人道。
尘不染很好说话,道:“那便再想一个。”
谢景挽白发的手一顿:“讲真?”
确实为真。
又重新开始梳起白发,谢景反复做着同一个动作,也不觉得腻,说:“我也不缺什么,吃住行都不差。”
尘不染拿起话本子翻了页:“那就不必了。”
还在努力后话做铺垫的谢景瞬间止住前话,直接道:“我还缺个道侣。”
他略微弯下腰,黑发垂下,与白发相纠缠,问道:“这浮世三千,你身边可还有我位置?”
他语气依旧和平时一般,带着些微的笑意,听着有些正经,但并不太多。
捧着热茶的人应了声。
很浅淡的一声,泛着些微的哑意,似是平日说话一般自然。
“……”
谢景动作一顿:“嗯?”
——
山脚下,两路弟子碰面,发现今早离开时还在的木牌不见了踪影。
他们左看右看,发现木牌插出的洞还在,觉着应当是被人拔了。
把想到的能来这栖霞峰的人通通过了一遍,他们仍是没能猜出是谁拔的。
有弟子笑了声:“不知谁这么有闲心。”
另一弟子揉了下头,道:“总不会是魔君自己拔的。”
觉着这话多少有些异想天开,其余几人没忍住笑了下。
第56章
尘不染本该是已死之人。
天道测不了他命,他自己却知,自百多年前天道并未真正消散时便知他终有一死,死在那虚无之地。
将死之人不牵因缘,故而他不立誓言,不应约定,如此于己于他都好。
与其牵扯不清,不若就当个已死之人,落得身自在。
但他没死成,又活了,被脚下这山,头顶这天强行救了。
天道能与他共命,天地亦能。
天道散去,连接命线断裂彻底,他也该一同死了时,又另有他物与他共命。
苍生万物有灵,天地亦然。
即是又活了一次,那便好好活着。
不避因缘,顺其自然。
所以他应了。
谢景这种话已不知说了多少次,从未得到过回应,也从未料想到会得到回应。听到身前人的声音时,英明神武魔君大人一时间未能反应过来。
檐外雪絮轻轻下,纷扬一片,轻微的声音在这一方空间中却显得莫名清晰。
书页翻动的声音短暂响起,之后又归于安静。
谢景终于动弹了下,也来不及顾手上已经将要大功告成的头发,他侧身半跪下,轻声道:“你可能再应一声?”
他这声音低得像是唯恐惊扰了什么般。
他这次的话没有得到回应,旁边人只用一种看听力有所缺陷的人的视线看了他一眼。
虽进亡灵地狱身上添了不少伤,但谢景耳朵还没坏,听力尚可。
修道之人有规则相束,出口成言,不能轻易允诺。一旦允诺了,便代表着绝不反悔。
谢景脸上的笑没能忍住。
小宝对道侣的理解停留在两方经常待一起,这人有事无事就爱过来这边绕来绕去,和经常待一起并无什么差别,故而他对这点细微的改变并不在意,只觉得这人脸上的笑怪刺眼,看着极其不爽。
它换了个姿势,不去看这人的嘴脸。
白发未能束上,顺着脸侧滑下,垂落在肩前,谢景又站起,重新开始工作。
他像是也伤到了哪里般,手在木板上支了两下,一时间未能像之前一样正常站起。
几个弟子花了一段时间才终得上山。
宗里禁飞,他们只能步行上山,即使脚程快,真正上峰顶也得花不少时间。
一连走过校场和楼阁,如往常一般走近小院时,站在院子外,他们似乎听到了什么说话声。
觉着应当是宗主或哪位长老来了,他们抬脚走进院子,正欲上前行礼时,却觉得似乎有什么非常不对劲。
院里确多了一人,但显然不是他们所想的宗主或长老,而是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一个男人,穿着身绣着银色暗纹的黑底对襟长袍,客观来说生得好看,但那双赤红瞳孔看来时,无端让人心里发寒,仿佛他们已经是个死人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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