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霄向屋内扫了一眼,里面摆着制镜的图样和各式模具,与生活相关的物什,只能说是简陋。唯有小院打理精细,东边搭着木架,满架子的藤叶翠绿欲滴,西边开一畦菜地,郁郁葱葱的蔬菜刚刚冒芽。
过去多少年,这父子两个就是这般过日子,清寂得很。
伏霄挪了挪,手腕搭在石桌沿上,一副随意的姿态,“你一人在家,还是注意些,京师虽有重兵,可是小贼依旧难妨。”
“往昔父亲出门采风,我都是这般等他归家,有时父亲彻夜不归,我等到子夜才会锁门,早已习惯了。”师无算笑着,目光在他身上轻轻一点,说道:“不过殿下说得极是,往后,院门是得常锁。”
无形之中,似乎又被揶揄了一番。
伏霄的厚脸皮已臻化境,端起茶杯慢慢啜饮,不紧不慢、死皮赖脸,“师公子知道我的苦心就好。”茶杯搁下,话音又是一转,“今次过来,其实是想告知你竹小仲之事。容王已经不再逼他交出传家的孤本,你尽可放心。可是,我今日去寻他,却不见他的踪影,连店都关门了,这真是奇事。”
竹小仲之事,算是师无算的敲门砖,伏霄再昏了头,也要弄个清楚。是以此时敲打一番,最合适不过。
不料师无算说道:“是我让他走的。”
伏霄没想到他这般坦诚,倒是颇为意外。
“想解决此事,无非两种手段,威逼利诱。殿下虽并未说过如何行事,但晚生斗胆猜想,殿下定不会为了竹小仲与容王正面起冲突。恐怕最后的结果就是敲山震虎,容王不愿让此事闹大,抢夺一事就不了了之了。”
伏霄轻轻“唔”了一声。
师无算捏着白皮饼,仰头看那一轮残月,“此事顺利就顺利在,竹小仲与殿下应当是陌路之人,一旦容王发现竹小仲曾与殿下有来往,以他的见识,不会猜不出这其中的玄机。所以晚生才告诉竹小仲,这些时日出京避一避,等到容王忘记这件事,就皆大欢喜了。”
他这一番话,条理清楚,且十分坦荡,确有投诚之意,伏霄怪欣赏的。
师无算话毕,喝茶润润口,而后捧着糕饼,细细地咬一口。
糕饼饼皮细腻,馅料是蒸得烂烂的绿豆,皮子最上头用糖浆缀着个欢欢喜喜的“福”字,隔着这么些距离,也能闻见清甜之气。
伏霄垂眼笑了笑,也捏起一枚饼,浑不在意地咬下去。
檀光从不吃甜。
他这颗蠢动的心,算是落了地。
伏霄重整思绪,将来时的目的再拾起,状似随意问道:“师公子随父上京,做完了差事,可有想过去留?”
师无算抿了口茶:“我们父子无一技之长,仅凭制镜,只恐无法在京师生存,故而父亲提过,此事一毕,便迁回夏郡。”
伏霄挑眉:“哦?这是令尊的想法,师公子又是如何想的?”
“自然一切以家严为是。”
“虽说孝心可嘉,可是你总该为自己将来考量,”伏霄停顿须臾,干脆挑明,“我的意思是,留在京师,或许还可另觅青云之路。”
师无算轻笑:“殿下,此时考虑此事,似乎太早了些。晚生祖上是带罪之身,能得一丝苟活的机会,已是天恩,怎敢妄想终南径。”
哦,以退为进,这手段伏霄见过不少。
现在并非是最好的时机,于是他也不再强求,佯装没有听懂,岔开话题道:“你这的饼糕挺不错,甜丝丝的,京城几时有这么好的铺子?”
说完,又捏个白皮饼,细嚼慢咽。
和檀光不一样,伏霄喜甜,偶尔出门也会带些甜食,随处一模,便是一小袋子饴糖或梅干杏脯之类的甜食,走哪都招小孩儿惦记。
师无算道:“入宫见圣驾时,圣上恩赐的。”
“难怪,”伏霄拍掉饼渣,“让你见笑了,我平素就爱吃这些甜口,你可别笑我童子心性。”
“岂敢。”
“从前与我一块长大的玩伴,也少有我这样的。我当年还有一个旧友,更是一丝甜也不沾,我总想骗他吃些,却总是被识破。现在想起来,那时真是顽劣。”
师无算轻叹道:“想必是位早慧之人,殿下率性脱俗,那位朋友未必会心存怨怼。或许对他而言,那亦是一段难忘的时光。”
伏霄敲着小桌笑道:“是这个理。”侧耳听过墙外的更声,“看来我该走了,今日忽然来访,真是唐突了。”
师无算起身相送,“乘兴而来,哪来唐突一说,殿下这般,很有名士之风。”
伏霄轻声一笑,“师公子才是真名士啊。”转眼已走出院门,临别时脚步顿了顿,忍不住转身道:“今夜,你院里的月色极好。”
说完,翻身上马,仍是举着来时的一盏风灯,打马而去。
夜风比之来时,更紧了些。伏霄在风中松开缰绳,信步而行,因纷纭镜而起的千头万绪,再一次袭上心头。
丹灵子那时说,檀光为救他,受了轻伤,不知现在如何了?
欠了他这份情,要该如何偿还?
直到街边有更夫敲响了梆子,他才反应过来,思绪乍然回归。
镜子外的那方天地,对于他而言,还有数十年之久方能得见,此时此刻,费心也多余,还是眼下的事要紧。
他想起那日将卷轴里外翻看个遍,在卷尾处意外发现了兰折交代的话,大意即是,虽已知道这场镜花水月的终局,但若是擅自改变贺珠白的人生,让这“中兴之主”出了一丝一毫的差错,幻境恐有崩塌的风险。
为了保护自己这条老命,这短短一辈子,恐怕都要殚精竭虑地度过了。
好在出镜之时,一切都会烟消云散,在这虚幻人间中的一些执念,也就无足轻重。
又想,既然如此,倘若师无算当真想求一场功名富贵,横竖自己将来也是皇帝,顺势提携一把,帮帮他也就是了。
镜中的世界,不本来就是子虚乌有,向空处求吗?
龙君左思右想,终于将自己说服,心中沉郁跟着一扫而空,口里哼着曲儿,向他昭亲王府的方向去了。
到得府门外,守在门前的门丁匆匆上来,撂好马凳迎他下马。府里主道的灯笼还挂着,油皮纸上一水儿福禄寿的红字在夜色里摇摆,子兴提了灯过来,对于师无算,他并没有多问,只是慢慢地在前头走。
出于安全着想,昭王府里最近砍了几颗树,推了几处茂密的灌木,院子中显得空荡荡的,一眼便能望见起伏的云墙。伏霄此时困意沉沉,打着呵欠,眯眼往寝居过去,主仆两人经过角门,忽然听见白墙黛瓦下,似乎有人轻声低语。
伏霄侧耳细听,是小姑娘的声音,原来是府中两名使女对坐在角门边,细细碎碎地念叨着什么,有时低低的絮语飘来,似乎夹杂着“子兴”二字。
见子兴提着灯,两人受惊兔子似的蹦起身,一下子看见后面的伏霄,更是慌慌忙忙福了福,昏暗的灯火中,似乎脸颊飞着红。
伏霄看看身边的子兴,嘿然不语。
子兴毕竟,也是个尚未娶亲的青壮男子,王府里有小姑娘对他芳心暗许,伏霄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数的。
不过,不插手他人的姻缘,一向是龙君的原则,此事理当顺其自然,只在该点拨的时候,稍加点拨即可。
想到此,龙君对子兴微妙一笑,后者却并未弄明白,还道是今日师无算之事,王爷对自己的那一番见解颇为满意,便也没多有表示,继续闷着头向前走。
那角门边的两名使女见他们走远,才松了一口气,心跳仍是砰砰有声,几乎要从胸腔飞出。
她们怀着心思,继续着方才的话题。
“你当真看见子兴烧书?”
“当然了,我当时,就在他屋里收捡,他忽然进来吓了我一跳,一下子慌不择路地躲在床架后面。现在想,我又不是偷摸进去的,怎么就见不得他了?”说到此,脸颊还隐隐生烫。
“你这丫头净马后炮,你再给我说说,你怎么认出那本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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