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够?有无数次,他心中腾出零星的幻想。
想要扔掉书包画架,把银行卡摔在桑榆脸上,然后拉着桑非晚,在全校师生惊愕的目光中跑出校门,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
没有学业压力,没有身份隔阂,天空是澄澈的蓝,向日葵是纯净的黄,阳光温柔倾盖世间万物,就连暗处的影子也被照得明亮。
幻想终究是幻想,最终他只能将不切实际的念头,摁灭于画布之上。
“许个愿吧。”谷知春道。
“希望谷同学一直开心。”在国内两年多,桑非晚的中文进步长足。
少年低头,将俊逸面庞隐匿在灯光中,如此动作,却正好暴露洁白翅膀。画室的金卤灯似乎都格外珍惜突然闯入的天使,多出了几分粲然。
谷知春眼尾舒展,嘴上却在嗔怪:“你许你的愿,提我做什么。”
桑非晚不答话,双手交握虔诚祈祷:“希望谷知春同学一直开心,希望他交好运,希望他考上理想的大学,赚到很多很多的钱,拥有属于自己的画室。”
能接收到爱的天使,自然也不吝惜将爱给出。
天使亦怀揣私心,压轴戏要留给自己。桑非晚抬眼,正好撞进谷知春微闪的眸中:“最最希望的是,谷知春同学可以忘记所有的痛苦,从今往后,我可以看到你的笑容。”
好一个从今往后。
即使桑榆很少在画室出现,也基本不在弟弟面前提及自己有道“影子”,以及一条不听话的狗——毕竟并不光彩——然而两年的时间,足够桑非晚从一把油画刮刀开始,逐渐知晓哥哥近乎变态的所作所为。
天使单纯,曾经想要拉着谷知春到哥哥面前说个清楚明白,却被谷知春牢牢按住。
“不要,非晚,”天才画家的手掌也宽大厚实,“这样就很好。”
有相知的友人相伴,有喜欢的事可做,有属于自己的一隅天地;谷知春渐渐觉得这样很好。
不能更好。
当然也有无法出口的秘密。
他害怕看见桑榆。
害怕透过他那张光鲜亮丽的人皮,看到内里增殖的腐肉坏血,以及一颗漆黑灵魂。
有些东西,凑近了,的确是没法看的。
“可是小谷子,难道你真的要把你的作品都给哥哥?”画室放着大大小小的作品,怪异而大胆的用色自带某种魔力,蛊得桑非晚挪不开眼睛。
何止桑非晚,国内油画界对它们不吝赞美,再刁钻的评论人,都要来上一句“天马行空”、“后生可畏”。
只是每一幅出自谷知春之手的画作,落款处都是【桑榆】的名字。
原本是自己拼杀获得的勋章,最终却只能镶嵌在他人的礼服上。谷知春平视自己的画作,眼中看不出情绪:“桑榆最近在申请国外名校,要用它们来做作品集。”
“I don’t get it(我想不通),哥哥明明已经拿了美展的奖,为什么还要继续?”桑非晚飚出英语,埋怨又心疼,“你也是,他待你如奴隶,你就心甘情愿双手奉上你的画作?”
他说不下去了,不知第多少次攥住谷知春的手腕,要去找桑榆对峙。
谷知春按住太阳穴,强压心绪:“算了,别多事。”
每次都是如此令人不满意的回答,桑非晚每次也都会提高声量:“Damn it! It’s serious! 它们可都是你的灵感,你的心血!”
谷知春很轻地嗯一声。
小天使,你才是我的灵感。他在心中说。
他一点都不担心灵感耗尽,心血白流。
第43章 “会再见的。”
短暂静默后,谷知春启唇,低声下气,却不服软:“这是我的选择。”
他已经十六岁,几近成年。对成年人来说,选择意味着承受所有后果。
选择成为影子,当一条狗,后悔有,不甘有。
后悔于自己刻意制造出的与桑榆的偶遇,不甘于桑榆将自己扒光举起刮刀的时候,自己没能反抗,最终陷于泥淖。
但更多的是庆幸。
庆幸脏污不堪的泥淖中,他依旧能遇到一对雪白翅膀。
若是重来一次,他大概还是做出相同选择。
“只要你哥哥顺利申上国外的学校,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谷知春语调微哑,“我已经过了肃城美院的艺考,可以安心参加高考。考得上就去上,考不上就复读,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去国外治疗眼睛。”
“无论怎样,到时都是海阔天空。”
他是真心的。
他的未来海阔天空,天使就在不远处。
“What’s done is done.(覆水难收。)”桑非晚气得想笑,拿他没办法,只能勉力用中文组织着逻辑和语言,“说你坚强吧,连我哥哥的面都不敢见,整天躲在这间小黑屋涂涂画画;说你懦弱吧,你又很坚强。”
“没有人生来坚强。”谷知春轻抓住他的手,陪他笑。
是因为有了想珍惜的人,才会变得坚强。
他潜意识里拒绝再聊这件事,转了话题:“下周我们班要去郊区麦田写生,去一周,住山间的民宿,你自己在学校要好好的。”
“还担心起我来了。”桑非晚想到什么,又问,“我哥哥也去吗?”
还有三个月高考,实验中学每一间高三教室里都挂起了【拼搏百日上梦中情校】的标语,饶是没有考试压力的桑榆,近来也偶尔出现在班级中。谷知春沉默片刻,点头:“毕竟是高中最后一次写生课了。”
画室外,天空阴了下来,刚冒芽的枝丫被风吹得无措摆荡,教学楼里的同学正慌忙关窗。
一场春雨近在眼前。
谷知春循声望向窗外,心中某种诡异的直觉直往上窜,忍不住小声背了一条下午温习的语文古诗词考点:“山雨欲来风满楼。”
春风微冷,幸而有山阳相迎。
进麦田需要经过一段坑洼土路,不难走,但无奈桑榆看他不顺眼,一路都暗中下绊子,他摔在小土坑里,狗啃泥也似,脚踝当场肿成了馒头,校裤的膝盖处也染了血。
同学们见是桑大少爷看不顺眼的人,面面相觑,没一位敢驻足拉谷知春一把。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前行的队伍变成模糊的竖线,谷知春才勉强撑起胳膊。
好疼,他重重抽气,怀疑自己的脚断了。
“用这个。”一双手伸到眼前,手指细白,指甲透着淡粉,掌心处的香气入鼻——是药膏。
“消肿止痛。”声音也好听。
谷知春觑了觑眼睛,见是位年轻妇人,看上去有山间农户那种自带的纯良无害。
默了默,他接过药膏,挤出些按在伤口。
妇人着灰色羽绒服和农家常见的蓝布裤,朴素的打扮却将她衬得眉眼温柔透亮。她又帮谷知春收拾好散落一地的画架画笔,有几张文化课模拟考卷沾了尘土,也被掸去、捋平。
“谢谢……阿姨……”谷知春抹掉脸上浮灰,不知该如何称呼,改口道,“姐姐。”
“还是叫阿姨吧,”妇人把书包拢到谷知春肩头,“我姓桃。”
须臾,又补充:“桃子的桃。”
这姓氏奇怪,但未及细想,桃阿姨递来什么东西:“谷同学,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谷知春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份证不知何时从书包里漏了出来。
两天后,3月11日,他就要正式满十六周岁。
“我在麦田旁边开面馆,你要是还不舒服,放心来找我。我们——”见谷知春无碍,桃阿姨起身,微笑着拒绝了谷知春递回的药膏。
她身上有股清新而好闻的晨风气息,和草药味融合,幽芳独特。
“会再见的。”
……
平日埋头于画架光影和《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中的少年少女们好不容易呼吸到清新空气,哪里还有采风写生的心思,各个撒开丫子,在刚冒出青白花骨朵的麦地里跳跃,如一窝刚学会飞的小麻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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