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钰难得没有回应任何话语,也没有主动挑起任何话题,他只是沉默地坐在火堆旁,任由自己露出的脸被火光照亮了小半边。
没有心思打的刘海不知什么时候又盖过了眼睫,那稍稍泛青的阴影横跨过鼻梁,恰好挡住了照来的橙红火光,暖意穿不透阻挡,只能在他模糊的眉眼间,留下几道零碎的光点。
他的脑袋埋得极低,手里还拿着那张先前画下的路线地图,地图上的笔迹已经被揉花大半,晕开了一圈绒绒的毛边,可他却还是紧盯着那条路线,像是要透过薄薄的纸页,直抵所有祸患的根源。
那双原本通透明亮的眼眸被阴影完全吞没,看不清是什么情绪,只是定定地盯着手中的地图,一言不发。
众人现在离终点只剩不到十五公里的距离,而就是这看似轻易的十五公里,却不知道还有多少变故和意外,光是骤变的海拔和气候,就已经让行程的难度翻了数倍有余。
宁钰落下指尖,像是每一次确认自己的取货地点那般,沿着自己早已熟记于心的路线,一点点从头走到尾。
黑色的交叉记号像是在反复强调,落得格外清晰,所有行程的目的地,所有灾祸的源头,全部指向了那道黑叉标记的所在点,指向了那片山峰间的无名深潭。
洞外的呜咽和洞内交织成了一片,杨飞辰在篝火边早已哭成一团,他的脖颈因为些许缺氧已经泛起了大片绛红,却还是紧紧地憋着声音,他不想把自己的情绪带给小队其他人,就自顾自地生生咬住嘴唇,只剩难以压制的肩膀还在明显地颤抖抽动。
林落在他身旁轻声安慰着,不时还伸手轻拍起他的后背,只是所有话语到了这个时候都显得无比贫瘠,说到最后,连他自己也不由得低下了眼睫。
他们的动静落在寂静的洞中并不轻,可宁钰的耳边却仍是一片空荡,除了鬼哭狼嚎的风声,什么都没剩下。
他脑袋有些发烫,无端地开始高速运转,思绪中隐藏的所有情绪好像都被同时调动,被不久前那颗陨落的生命火星点燃,瞬间烧成了一大片灼烫的火海。
放空的视线直直地盯着火堆,一没留意,他低埋的脑袋就被人缓缓拂去了湿寒,像是在担心他的情况,又径直搂过他的肩膀,揽进肩头,无声地给予着一如既往的支撑。
宁钰没有抵抗,顺其自然地靠进了那片熟悉的肩窝,他的额头抵在李鸮颈侧,轻轻蹭起了原本遮眼的额发,终于露出了那双清晰的眉眼。
火光把眼睛烤得有些发干,可他的眼中却反常地没有一点水汽,只是倒映着熊熊烈火,看着格外清澈。
按照一直以来的习惯,他应该和杨飞辰一样,在亲眼目睹同伴的牺牲之后,完全被痛苦和悲伤所席卷。
不管是虎哥、蓝添、小哑巴,还是白鸽、林雪雁……每一个他所熟悉、他所亲近的人,无论关系或远或近,他们的牺牲,总会让他的状态失衡,以至于让他的情绪崩溃,甚至是重创。
情感,确实是人类的软肋。
主脑像是刻意在这个时候下了一步将死的狠棋,想要从根源上,彻底了断他挣扎的念头。
于它而言,粉碎一个人类意志的方法再简单不过,无非就是将他视若珍宝的关系一节节斩断,到了最后,它甚至都不必再度推进,毕竟那已经自我消耗到千疮百孔的意识,也早就不再会是它需要留意关注的对手。
宁钰眨了眨眼,侧着头望着燃烧的火堆,眼底却依然没有丝毫疲惫。
他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在渐渐褪去的强化剂作用下,格外清晰地听着自己一声声平稳的心跳。
或许是这次的沉默实在有些异常,李鸮抬起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像是在安抚一般,又无形加重了几分力道。
那份担忧已经明显得展露于行,就差一句出口的疑问,宁钰察觉到身后包裹着自己的情绪,抬起眼,立刻给出了一声回应。
“没关系,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他这话说得太过自然,李鸮见他两眼清亮,甚至都没有半点泪光,反倒越发担心地将他揽紧了几分。
宁钰知道他顾虑的根源,主动凑近了脑袋,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反过来安慰道:“真的没事,我现在很冷静,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
“归根到底,驿站,候鸟,拂晓之乡……”他低低地压下眉,语气沉稳得可怕,“所有人的死,所有人的牺牲,全部都是主脑带来的无妄之灾。”
“它毁了我们身边这么多人,毁了人类,毁了蓝星,未来还会毁掉更多更多的东西。”
宁钰的神情平静,双眼却被火光映照得格外滚烫。
“我不想再让它得逞了。”
他的话不像是赌气下道出的愤愤之词,李鸮静静地听着,在他给出那一句果决的打算后,适时地低声问道:“决定好了?”
宁钰重重地点了点头:“决定好了。”
先前,为了母亲,为了奔波在道路间的亲友,为了李鸮,他想要去完成这趟几乎没有胜算的不归之路。
可从始至终,他也只是知道他想去,他该去,他必须去。
他被无数的希望簇拥着,在无形之中被推上了高台,架上了高位,在什么都没准备好的仓促时刻,突然就被披上了那件拯救世界的伟大衣装。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源自母亲计划中的研究员,源自小队,源自亲朋好友,甚至还源自他自己。
他们在需要他,追随他,将原本那个只期望过好自己生活的无名快递员,送上了独一无二、非他不可的专属宝座。
而从始至终,宁钰都不是一个会将他人生命视作尘土的人,他没有由拒绝,也不想让全世界的人因为他的选择,断送了最后的自救机会。
所以他会去做,他也当去做,哪怕结果会是牺牲他自己,牺牲他的爱人,他也早就做好了共赴黄泉的决绝打算。
可这一切都只是促使着他埋头前进的外驱力,他自诩只是个普通人,所以某些时刻,他也难免会有犹豫和踌躇,看不清自己的心,也久久难以稳下人类本能的胡思乱想。
但八十的死却像一记猛锤,精准而凶猛,一锤夯死了那颗原本仍在半截晃动的、名为“内驱力”的钢钉。
眼下,渐渐转化的目标不是为了完成母亲的遗愿,也不是因为自己被推着走上了高位,所以不得不照着既定的路线,一条路走到黑。
而是最纯粹的,由那些积压了十余年的苦痛与情绪,交织构成的一场点火爆发。
转折点被那颗陨落的火星点燃,彻底燃烧成了一片不熄的火海。
摇晃的钢钉钉死,稳稳地埋进了心间,宁钰的心神空前平稳,也将最后残存的几丝不确定与迷茫一扫而空,径直燃成了一个明确与强烈的核心。
他亲手持起战旗,坦然地站在高地,第一次明晰自己的内心,主动拾起了那只属于救世主的沉重桂冠。
凝聚的视线一点点胜过火光,他重新拿起地图,落手一指那象征着主脑所在地的黑叉。
“它带来了这么多死亡,这么多的灾难,我不可能再看着它继续为所欲为。”
“我,要让它——”
轻浅的呼吸无比平稳,他说着,却在不经意间,无意道出了一句低压的回响。
「付出代价。」
第207章 出发!
临时搭起的篝火燃尽, 留下了一地焦黑的燃烧痕迹,碎炭被经过的轻风吹起,象征着最后一段路途即将启程。
经过昨天一整夜的休息, 所有人的状态都勉强恢复了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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