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下意识用力点头,又脸色僵硬地止住,笔尖在纸上洇出一片黑团。
他想起罗闵来店铺里帮忙,扛了一箱又一箱水果,临走前哑巴拉住他给他塞一篮橙子,罗闵推拒了,“我对橙子过敏。”
可哑巴分明记得,罗锦玉每次路过,都会言笑晏晏地买上一大兜子橙子,她说家里有人爱吃,哑巴以为罗闵喜欢,回回多装几个。
罗闵既没有抱怨为什么自己过敏,母亲还总是只买那一种水果,也没有提走那一篮或许是母亲爱吃的水果。
等哑巴回过神来,谈话室只剩下他一个人。
……
法医鉴定结果表明:现场为原始现场,无处理现场及变动情况,无打斗迹象。现场血迹以滴落血迹和血泊为主,为血液低速运动状态下形成,他人难以形成。死者损伤均分布在身体前侧,集中在胸、腹部,创口整齐无变形,近平行排列,创强深浅不一,重要血管及脏器损伤少,利手易触及部位损伤较重……*
定论基本排除他杀的可能性。
结合各方证据,都指向唯一的可能性:罗锦玉系自杀。
而罗闵,或许亲眼目睹了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
不知出于何种缘由,他从罗锦玉体内拔出了刀,没有拨打任何紧急电话。
警员忧心忡忡:“那之后怎么办?”
隔着玻璃向内眺,罗闵靠坐在椅背上,垂眼,安静又死寂。
“不怎么办,让他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之后就和我们没关系了。”李明正手指捻动,“我们得按程序办事。”
罗闵跟着警员出来,面白如纸,看不出是天生如此还是怆然失母后滴水未进所致。
“去哪儿,我送你。”李明正拎起一串钥匙。
罗闵瞥他一眼,“回家。陈啸走了吗?”
原来那哑巴叫陈啸。
李明正走在罗闵身侧,“太晚了,我叫他天亮了再来,现在不用来了。”
一声仿佛是错觉的气音掠过,李明正偏过头,罗闵抬起头看天边一道鱼肚白。
“可能真的是我杀了她……”
踏出警局,潮湿闷热的水汽裹住口鼻,将思绪压得沉甸甸。
李明正开了车门,恍若未闻,“今天去别的地方住一晚吧,我认识一家民宿老板……”
“不用,那是我家,没什么好怕的。”罗闵坐进车里,靠着椅背闭上眼睛,“谢谢。”
清晨路上的车少得可怜,几乎是眨眼便到了。
李明正把车停在街口,“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如果有需要你私下找我。火化是在后天早上,你可以跟车去……”
唠唠叨叨好一会儿,终于是说无可说了,“那就这样吧,祝你以后一切顺利,顺便,节哀。”
罗闵的回应是关上车门,背着身子摆了摆手。如果不是李明正一直目送他离开,都注意不到。
发动机轰鸣声远去,留下一溜儿有毒尾气。
转过街角。
尖锐撕扯的疼痛在脑中炸开,牵连耳后颈部针扎般刺痛,罗闵僵着一张脸快步向前走,几乎维持不住正常的呼吸频率,不知会在何时突然失去意识踉跄倒地再爬不起来。
等几个小时热心的老头老太太们起床一瞧,这不是那疑似杀人犯的混球儿子吗,再呼啦啦一报警,可就有的瞧了。
就不该让李明正走,直接给他收尸多好。
指甲嵌入手心混杂着血丝,再往前走一百米,爬三层楼就到家了。
到家先发消息告诉陈啸他没事了,再躺在床上睡一觉,醒来把客厅地板上的血迹清理了。
转入楼道,长久失修的灯泡坦荡做了摆设,骤然变换的光线让眼前更为昏暗。
罗闵凭借记忆抬脚,踩了空,幸而身体年轻反应迅速用手撑住,只磕伤了膝盖与手心,隐约的钝痛带来一瞬间的清明。
幸好陈啸是哑巴不是瞎子,要不然他肯定活不成现在这样,罗闵胡思乱想着重新抬步。
从口袋中摸索着掏出钥匙转动锁芯,隐约听见一句惊慌的诘问,罗闵撑不起力气应对,回身重重关上门,任由意识陷入黑暗。
第2章
“那谁回来过?别是看错了!”
“能错吗,就那张脸看一遍都忘不了。那会我还问他怎么回来的呢,冷着脸就把门摔了,我看错了也不能听错,你们说是不是。”
“怎么没多关几天,这要是再出了事儿,我吓都要吓过去了!”
“呸呸呸,一大把年纪了,说什么呢。要我说啊,还是得做法事,这人突然就没了,保不齐还留在这有怨气,要是自杀怨气就更重,存了心要报复人……报复谁,她儿子呗!”
“不过这人又去哪儿了,那哑巴都急疯了还找不到人,他妈没火化在殡仪馆里躺着呢……”
几个老太太说着话,眼睛提溜着转,面露惊恐,似乎当事人就躲在角落,即将冲出来给人几刀。
偏偏那刻意压低的声音情绪相当充沛,与正常交谈也没差什么。
然而任谁也想不到,罗闵就趴在墙角上头,将她们“隐秘”想法统统收下。
纯黑的毛发隐匿于阴影,清亮的眼瞳无精打采地半眯着。
罗闵低下头,瞧见的仍是两只短腿,附着黑毛,足尖还有肉垫,粉色的。
他成为一只猫了,黑猫。
在玄关失去意识再到醒来不过半小时,罗闵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绝无可能有一帮科学家闯入刚“荣升”为孤儿的他家,喂他吃下神秘药剂,心满意足见他变做一只猫后全身而退。
换做外星人,倒有这个本事。
还有一种可能,平行时空的他就是一只猫,机缘巧合之下互换了身体。
但满身的虚弱与脑中隐隐的疼痛告诉他,这具圆头圆脑黑乎乎的身体确实属于他。
不深究已发生的事,不仇怨未来,罗闵甩掉宽大的衣服,歪歪扭扭地适应过低的底盘、驯服有各自想法的四肢,叼着衣服躲进了房间。
昏昏醒醒地度过两天,是日,便是罗锦玉火化的日子。
有规律的敲击声后,门被暴力破开,罗闵听见陈啸嘶哑的啊啊,还有李明正的声音。
“罗闵!”
罗闵不在,他从窗口跳出去,回头喵了一声。
罗闵失踪了。
陈啸连店也不开了,整日乱转着找他,李明正估计正后悔把人放出来,将五十平房间里外翻了个遍,只有被脱下的衣服证明罗闵回来过。
罗闵没走远,就在城中村里躲躲藏藏,渴了扒开浇花的水龙头,累了眯在墙脚。
天一黑,谁都瞧不见他。
罗闵就这样一只猫流浪了两天。
没人交流的日子罗闵过得还不错,不过长期不进食的饥饿使身体变得软绵绵,不受控的尾巴也毫无气力地收束在身旁。
铺天盖地的困意即将带走意识,罗闵强撑起精神,忍住干呕的欲望,用舌头勉强梳理了杂乱的毛发,摇摇晃晃站起身,向外走。
很久没见丁婆婆了。
罗闵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想,罗锦玉抱着他刚搬来这里不久,便结交了丁秀慈。
丁秀慈嗓门很大,有丰富的生育经验,街坊四邻有几个小孩,天台鸽子下了几个蛋清清楚楚,尤其爱替人管教孩子。
更别提遇见花瓶一般孤身带娃的罗锦玉。
罗闵被她一嗓子喊得发懵,听话地重复喊她婆婆,丁秀慈就挂上一张笑脸把他抱在怀里讲和尚打水的故事。
罗闵每天都想听故事,罗锦玉温柔地告诉他,小闵是妈妈的儿子,小闵爱妈妈,怎么能跑去爱丁婆婆呢?
罗闵懵懵懂懂地点头应了,心里大概有个亲疏有别的印象,但有机会见到丁秀慈仍会颠颠地跟着她走。
丁秀慈热心,真像带孙子似的陪玩了这些年。直到这几年丁秀慈渐渐有了亲孙子、亲外孙才逐渐少了来往。
人老了经不起吓,不知道前些天那一出有没有惊到她。
罗闵走走停停,肉垫里卡了细小的砂砾,一踏步便磨得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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