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生枷锁(51)
当那额间隐隐带着赤红印记的英俊男子在他和酒肆相遇之时,闻清徵只觉那是谁家的浪荡登徒子,竟在见到了他之后第一眼,便含笑过来说要讨仙长一杯酒喝,那目光赤裸裸地,从他紧掩的道袍口往下……
闻清徵那时还不是清净峰首座,只是跟着宗主前来青城参加道宗切磋。那是他第一次来参加金丹期的切磋,心高气傲,见到那人轻浮举动,只是冷冷站起,一言不发。
那人见他欲走,便去拉他衣袖,却被闻清徵避开,拿着案上的酒了,径直往那人身上泼去,迎面泼了那人一身。
他看到那人脸上阴沉一片,自己脸上亦没什么表情,只是道若是嫌脏了衣袖,他可以赔上些灵石。
说着,便在桌上掷上了几枚灵石,当做买下他衣裳的钱。
那人阴沉着脸不说话,视线幽幽地盯着他,若不是身后有人在劝,怕是早就要打起来了。
那人在最后生硬地扯过闻清徵的手,在他手心上写了几个字‘青城山’,说改日切磋。
梁子,自此也结下了。
切磋说得好听,不过便是约战。
当宗主和各派的掌门们找到闻清徵的时候,他还尚且不知为何这些平日只可远观的大人物会来找他这么一个没甚名气的小弟子。
掌教说,那魔宗宗主对他或许有意,让他做个诱饵,去诱他出来。
闻清徵当时骇然,道自己并未见过什么魔宗宗主,但掌教却说前些时日和他在酒楼争执的那人便是魔宗宗主的伪装。他虽隐匿了身形,又易了容,却还是被他们安插在魔宗里的人给看到了。
闻清徵便这样不得已地当了诱饵。
他在那时便已被誉为道修第一美人。一身白衣,长长的墨发用银簪挽着,在月光下闪着丝缎般的光泽,那张白玉一般的面容艳若桃李,却冷如冰霜,最是诱人而不自知。
而那魔宗宗主果然还是来了,世人都道魔修之人贪yin好色,其宗主亦不能免俗。
他踏着月色而来,一身玄衣都隐匿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靠近他,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仙长,我来还你的灵石。”那声音像是含笑的,低低沉沉的,像这暧昧的夜色。
闻清徵晃了下神,下一刻,却拿起袖中掩着的暗刃抵在他脖颈前,留下一丝带血的伤痕。
随后,天罗地网,咒法阵术。
各宗各派的高手们都从暗处闪现出来,所有的兵刃都朝他打去。
那魔宗宗主的修为还是不弱,面对着那么多人的围剿,起先却还是没有落了下风,甚至还抽了工夫,将一个快要误伤了闻清徵的暗器打落。
但闻清徵却在他为自己打落暗器的时候,把自己手中的匕首,深深插入了他的心口。
他看到那人眼前一瞬间闪过的错愕和失望的神色,那双眼眸漆黑深邃,像是满河天星。闻清徵只觉心中一惊,手上沿着匕首流下的鲜血居然是滚烫的。
原来,魔修的血也是热的。
闻清徵伤了他,自己亦没有好到哪里去,在将刀刃刺向那人的时候,感觉自己心尖蓦然疼痛难忍,痛到昏厥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是在断情宗,他不知为何自己身上明明没有伤,却像是受了反噬一般虚弱无力。
大夫说他是中了蛊,同心蛊。这种蛊是魔修们才会下的一种蛊,便是在情急之时将蛊虫放到他人身上,接下来,那人所受的伤便全都会转嫁到施蛊的那人身上。前提是,蛊结同心,受蛊之人不可伤害施蛊之人,否则便会遭到反噬。
那大夫在为他解释的时候,神情古怪,好像他和那魔宗宗主有什么不一样的关系一般,如若不然,那魔宗宗主为何会在他身上下同心蛊。
听闻,魔修们只会在自己挚爱的道侣身上才会下这种蛊,也是为了彰显忠诚。
但杀了那魔宗宗主的致命一刃便是闻清徵所致,所以这种猜测,也仅仅只是猜测。
闻清徵受了重创,缠绵病榻数月,勉强捡回来一条命,但自此三千青丝尽白,身体元气大伤,冬日畏寒难忍,再也回不到以往的日子了。
作为补偿,掌教说让他做清净峰的首座。
……
记忆戛然而止,闻清徵慢慢阖上眼眸,在心中苦笑。
孽缘啊。
原来他已欠他那么多。
那沈昭这一世,是来寻仇的么?
让他慢慢沉溺在他的温柔里,爱上他,然后再用无尽的恨意来折磨他。
闻清徵心中剧痛,好像又回到昔日将那刀刃插入青年心口之时,他自己亦吐出一口鲜血,将要昏厥过去。
但这次,身后有人扶住了他,是褚易。
褚易蹙眉,“怎么了?”
没听到回答,怀中的人面容岑寂,脸上似没了一丝血色,眉毛也是紧蹙的,在昏过去的时候也不得安宁。
褚易看了他许久,即使看过无数次,他依旧觉得这副皮囊还是得天独厚的,让人移不开眼。
褚易把他放进榻上,又轻轻掩上门,在临走的一刻,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转身,弯腰在闻清徵身上点了几处大穴,然后才走了。
书生的面容有些苍白,眉梢眼底亦不掩疲倦,他只是连番做了这几件事情,不算什么重活,却只能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后背皆被冷汗浸透。
褚易被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深陷肉中而不觉。
他痛恨这样孱弱无能的自己,却无可奈何,只要他动用修为时间稍微一长便气力不支,这让他一身的修为都成了笑话。空有睥睨四方的修为,却几乎没有用处,褚易早就把这具残躯恨入骨髓。
他选择了闻清徵,将自己所会倾囊相授,让闻清徵来替他做完他未完的事情。
但,只凭他二人真的可以做到么……
褚易眼中划过一丝不甘,视线幽幽地落在那一处竹屋里,许久,终于站起身来,御空往外走去。
竹林外,皆是他所布满的障眼法。
褚易顿了顿,不再迟疑,挥袖把那些障眼法全都去掉,自己负手立在竹林里,像是在静静等着什么。
后半夜,竹林内终于传来簌簌的竹叶打落之声。
褚易的视线往一个方向看去,问,“来了?”
数十个玄衣身影闪现,皆是来者不善,为首的却是面上横着一道伤疤的赫舒。
“阁下若是不想动手的话,最好及早告知闻仙长的去处。”赫舒奉命来寻,却没想到那么快就追到了,有些诧然。
更让他诧异的是,褚易却没有丝毫要反抗的意思,道,“人就在里面,已被我封住穴道,你直接带走便是。”
“阁下……”
赫舒看他不像是说笑,立刻会意,“阁下有什么条件,说出来便是。”
“不。”褚易摇摇头,“这条件要我和你们宗主说。”
“……”
赫舒迟疑片刻,低声唤过身后几个魔修,让他们去带回闻清徵,自己走上前去,双手递给他一枚玉牌,恭谨道,“阁下收着这枚玉牌,这玉牌可传音,您有什么要求便可直接说与宗主。若是您不放心的话,我也可先行给您一些信物。”
“不必。”
褚易接过玉牌,抬眸,看到几名魔修已是把那白衣青年抗在肩上,他的视线在白衣身影上停留片刻,随后,漠然转身,“我相信你们不会言而无信。”
而且,到时候只会是他来求着自己说条件。
第五十八章 囚禁
当赫舒带着昏睡的青年回到魔宗的时候,守在魔宫正殿外的守卫们悄声说宗主修为消耗太过,大夫正在里面为宗主调养身体。
赫舒抬抬手,本想着让属下去把闻清徵带到偏殿,等着宗主精神养好了再跟他说此事,殿内却急匆匆走来一个小童,说宗主又在问赫舒大人是不是回来了,有没有寻到。
赫舒回他说寻到了,那小童便去回话。
数息之后,一身素净白衣的沈昭疾步走出来,身后跟着小跑着跟着他脚步的大夫,还在气喘吁吁地喊宗主留步,他还没探好宗主的脉息。
“他在哪儿?”沈昭顾不得调养修为,听到赫舒带着人回来的消息,便立刻出来了。当他的视线停在昏睡过去的青年身上的时候,屏着呼吸,“你在何处找到他的?他身边那个鬼修呢?”
沈昭可记得,那鬼修的修为并不在他之下,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放师尊回来了。
赫舒把自己追着闻清徵二人到了那处竹林的事情都一一都和沈昭禀报,把褚易的要求也原封不动地说了,双手奉上一枚玉牌,道,“宗主,这便是属下给那鬼修的传音玉牌的另一枚,您随身带在身上,若是那鬼修有什么要求的话,便可用此传音传到您身边。”
沈昭接过玉牌,一手摩挲着那冰凉细腻的质地,静静思忖。
那鬼修起先和他针锋相对,没有要退让的意思,为何又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师尊拱手相让?
而且,他的要求沈昭还一无所知。
沈昭只觉内有蹊跷,但现在也没心情去探查,他的视线定格在青年安静却疲倦的睡颜上,心头酸楚又欣喜,挥手屏退下所有人,拦腰把人抱起,往正殿走去。
赫舒看着身边还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的大夫,蹙着眉,让那大夫退下了,等过几日再来给宗主调养身体。只留下了一些休养元气的丹药,嘱咐小童悄悄给宗主送去,又关上了他们寝殿的门。
“宗主接下来几日都无闲暇,若是有什么事,直接来禀报于我便可。任何人都不能入内打搅,听到了没有?”
赫舒扫视一周,厉声对众人命令道。
魔修们唯唯诺诺,满口应承下了,他们都见了宗主看到那人珍而重之的样子,又怎么敢去打扰,难不成是嫌活得太长了吗?
宽敞庄严的魔宫内,其中宗主所住的地方也很是奢靡,处处都是金银玉石,只是冷冷清清地,少了几分人气。正中,悬着罗纱帐的榻上正卧着一个白衣的青年,青年闭着眸,看样子是昏睡过去了,但依旧紧蹙着眉头,不知他在睡梦中是不是也被梦魇缠身。
沈昭坐在榻边,静静地看着他,描摹着他的容颜。
他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刚刚抱起青年时恍然觉得他现在竟是那样轻,抱在怀中亦像是抱着一身瘦骨,身上没有多少肉,像是脆弱的瓷人,他都怕自己动作重了便把人给弄碎了。
但如今这般清瘦的样子,却多了几分禁欲纤细的感觉,让人怜惜。
‘舟中观霞,月下观花,灯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景’,古人所言不虚,榻上人的容颜在有些昏暗的烛火下映得面色如壁,那点嫣红的唇珠似乎更艳了。
他看着看着,想要弯下腰,薄唇在将要触到那卷睫的时候,却停住了,不忍亵渎。沈昭将喉中的叹息压下,只是眷恋地看他一眼,直起身,轻轻为他掖上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