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浮生录(127)
“我……在睡梦里,看见了……许多东西。”顾青低声说,“我觉得,我必须支撑到,你醒来……告诉你,也许……能帮上你的忙。武神说,你很快就会醒的……他正在想办法让你好起来……”
陈星震惊了,颤声道:“你看见了王子夜的记忆?”
“是……是的,”顾青断断续续道,“和……定海珠。”
这段话,为了不错失陈星醒来的一刻,顾青早已朝项述等人详细说过一次,唯独想等到陈星起来,再原话复述,以免错失重要信息。
“我去叫武神过来。”谢道韫说。
不多时,项述与谢安也来了,顾青显然已到了弥留之际,断断续续道:“王子夜……他觉得,在洛阳,龙门山,有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和……定海珠有关。只是他……进不去,那道门被封印了。”
“门?”陈星道。
顾青竭力摇头,说:“曾经有……驱魔师……去过龙门山里,最后封印住了那道门。王子夜,他……复活了许多魃,守在了门外。”
“洛阳魃军的军营。”项述在旁听了许久,而后说道。
顾青闭上双眼,而后缓缓道:“他……在一个地方,找到了地脉的交汇,他想让……秦与晋,在那里决战……我看见了一条河,河边的荒林……河上有一道木桥。”
“淝水。”谢安说。
顾青低声说:“我不知道,他想在那里……做一个祭坛,供奉一件东西。”
谢安说:“我们已经调查过淝水地下,可惜一无所获。”
“嘘。”陈星示意谢安。
“是一个心脏吗?”陈星说。
顾青勉力点头,脸色灰败,艰难地侧头望向陈星,眼里现出恳求的神色。
“为了完成‘移魂’仪式,他需要先打开龙门山的一道大门。”顾青气息渐弱,说,“那道门里的东西……对他来说非常重要,如果直到苻坚发兵之前,还未能打开,他会舍弃……原本的计划……退而求其次……”
“其次是什么?”陈星问。
“龙,”顾青说,“可以当作……魔神的身体,他的想法太杂乱了……”
“蛟龙吗?”陈星皱眉,心道若是这么说,幸好当时不顾一切,将蛟龙给除掉了。
顾青:“他……还有别的办法,还有人选,新的人选,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皇帝……一定要……无论如何要阻止他。”
“苻坚,”项述说,“如果得不到心灯、定海珠作为魔神复活的身躯,他会退而求其次,使用蛟龙,最后还是不行,则改用苻坚。”
陈星握紧了顾青的手。
顾青说:“我看见了他的回忆,看见他,被斩成碎块,埋在了地下,三魂七魄,挣扎不得,只能百年千年,在暗不见天日之地受苦……”
“……我还看见了……他喜欢一个女孩儿,就在很久很久以前……”
“世人皆苦,可为什么,连死也不得解脱呢?”
顾青低声说:“他曾经是个凡人呐。”
“让他们自己待会儿。”项述说,“这些天里,她朝我们说的就止于这些。”
于是肖山、谢安、陈星、谢道韫与项述离开卧室,站在门外御花园中。
陈星简直被打击得有点神情恍惚,直到项述递给他定海珠的一刻,陈星方沉默不语地接过了那法宝。
“果然要去洛阳吗?”陈星说。
大家都没有说话,陈星看看众人,于是打起精神,笑着说:“先前浪费了不少时间,算了,但至少有了线索。”
谢道韫说:“以青儿性命换回来的线索,代价太大了。”
陈星复又意识到事实确是如此,反而笑不出来了。
谢安说:“陛下很感激你们除掉了那条怪物,维护了大晋的正统与天命,接下来,他愿意派出使节团,掩护你们行动与侦查。”
“护法,你觉得呢?”陈星朝项述问。
项述一句话也没有说。陈星想到那天|朝项述说了重话,并揍了他。动手还好,他相信项述不会因为这个生气,反而清醒了。
最伤害他的,则是那句“你这就走吧”。
项述“嗯”了一声。
“对不起。”陈星朝项述说。
“对不起什么?”项述淡淡道,“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一直在做你觉得对的事。反而是我,忘了你最初找到我的缘由。”
陈星想朝项述解释,项述却不愿听陈星多说,朝谢安扬眉。
谢安点了点头,说:“这几天里,陛下为你们安排,只因顾青的缘故,以及小师弟卧床不醒,我想你们终究得……”
开门声响,冯千钧一语不发地出来,眉眼间的那股邪气显得更明显了,他没有流泪,只是淡淡地说:“她走了。”
“那就准备启程罢,”项述沉声道,“大家都有太多的新仇旧恨,要找王子夜清算。”说着转身离去。
翌日,顾家为顾青送葬,大晋派出了使节团,一行人驻马钟山前,注视着远方的队伍。
“皋兰被径兮,斯路渐……”冯千钧在那春风里唱道。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陈星低声唱道。
“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冯千钧纵马,一骑当先,离开了钟山。
“魂兮归来,哀江南!”
远方传来歌谣,北方大地云霾翻滚。
距离陈星命中注定的那一刻,尚有一年又九个月。
他尚且未知于前路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但就在他的心里有一股预感,仿佛从开始直到现在,所谓“天命”,看在他如此执着的分上,依旧站在他的这一方。
——第三卷·不动如山·完——
第76章北上
初春时节, 通往洛阳的道路冰雪未消,倒春寒一来,又是在旷野, 比建康冷得更令人难以忍受。选择在这个时间段北上不是什么好主意,但司马曜也清楚, 没有时间了。
到处都在化雪, 春天的阴冷拖慢了大晋使节团的脚步, 一行人走走停停,又有好几名文官,项述等人自然无法抛下使节们,像在塞外赶路般疾行。尤其使节中, 还有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唯一本领就是给敌人下迷药的谢安。
可是为什么堂堂一国之相, 也要跟随驱魔师们前去洛阳?!
谢安与几名文官在路边围坐着烤火, 项述与冯千钧则沉默地坐在火堆前出神,冯千钧神情黯然, 经历了清河公主与顾青身死的打击,短短两年里,对他人生的影响是巨大的。宿命仿佛对他充满了恶意,就连惨淡人生里最后的一点希望, 亦无情予以剥夺。
“中原的寒冷再如何, 也比不过塞外,”谢安说,“让大单于见笑了。”
项述没有纠正谢安的称呼,反而淡淡道:“敕勒川的冬天反而不比中原更冷, 一来有阴山挡着;二来人多牛羊也多,不似长江以北。”
极目望去,洛阳与建康之间的区域,常常是近百里荒无人烟,充满了荒凉的寒意。
晋派出的使节团除了谢安,另有一名位高权重的的武将,名唤桓伊,乃是镇南将军桓宣的侄儿,在司马曜身前任建威中郎将。
桓伊不苟言笑,与项述相对沉默,就像两尊雕塑一般,唯谢安在这一路上没有半点架子,在尽力活跃气氛,朝桓伊说道:“来日若有机会,可得往塞外好好游玩。”
桓伊漫不经心地“唔”了声,谢安又说:“大单于待见着慕容冲,可有把握说服他?”
“没有,”项述随口道,“与你们一般,见机行事罢了。”
晋使节团实则已做了另一种准备,或者说谢安与桓伊才肩负着长江以南汉人政权的最重大责任——这路使节团的目的相当复杂,表面上意图与苻坚所代表的大秦议和,暂缓兵压寿县的危机,暗地里则希望与慕容冲达成交易,挑拨鲜卑与氐人在北方内斗。再其下的第二层,则是协助以陈星为首的驱魔师,彻底除掉王子夜。
他们把司马玮也带了出来,关在一辆铁制的马车之中,陈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下这个决定,但他总觉得抵达洛阳时,说不定司马玮能派上用场,毕竟他是唯一一个亲眼见过蚩尤心脏的“人”。
谢安烤着火,转头望向不远处,说:“天驰小师弟呢?我去看看,你们聊,多亲近亲近。”
项述:“……”
冯千钧:“……”
桓伊:“……”
半途休息期间,谢安自顾自去找陈星,而桓伊、冯千钧、项述三人便这么干坐着,犹如三截木头,谁也不说话。项述心情正郁闷,冯千钧失去了爱人,根本不想说话。桓伊则半点不想与驱魔师们有过多的牵扯,于是火堆旁充满了寂静。
陈星找到一个乱葬坑,正在这座无名村的北边,坑中满是被野兽啃食后的森森白骨。当初晋军与秦军在此地交战,鲜卑人抓了村中百余名男女老少,原本起了将人活埋的心思,奈何晋军攻来,鲜卑人只得把百姓们全部用刀斩死,再推到大坑中了事。而后晋军赶来,无力营救,战况危急亦无暇为无辜死难者收敛,便北上与鲜卑人展开了拉锯战。
无名村的死者直到最后一刻,都未等来救援,赴死之时,想必心中充满了绝望,坑中积满了冲天的怨气。陈星与肖山来到坑前,尝试着利用怨气与苍穹一裂无所不破的锋锐,来打开手中那枚定海珠。
“试试?”陈星只觉身处怨气之中十分不舒服,非常时期,却不得不采取这种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