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之利器(39)
“程森大法官,”他的同僚不耐烦地摇着椅子打断他,“我们没有时间等你研究这些,赞成否决或弃权,下面还有别的案子!”
这位大法官一直被媒体形容成“提线木偶”和“摇摇摆摆的大法官”,他艰难地说,“但是,这……”
“程森大法官。”首席大法官锐利的目光望着他。
“好吧,好吧,”他嘟囔着,“我投票……否决。”
一个多小时候,会议室大门打开,门外守候着每个大法官的助理,他们立刻站直。大法官中最活泼的要数江杰瑞大法官,他知道这些年轻的律师们常常守在厚重的木门外打赌投票结果,这一次的热门赌局是钱宁诉军事法庭。
大法官们交谈着走下楼梯,各自的助理鸦雀无声地跟着,江杰瑞大法官在背后比了个“五”和“四”的手势,他的职员立即把消息传开,“嘿,钱宁案五比四!”
“噢,怎么可能!”职员们拍额头抱怨,“最多只有四票,谁改投了赞成?”
“严法官,詹法官,江法官,程法官,霍法官?”有人猜测。
又一个压低的声音,“……不,我听说‘摇摆大法官’临阵倒戈了!”
“那是谁,还有谁会投赞成?”随着职员们下楼,纷乱的声音越传越远。
艾嘉德大法官的助理田西是唯一一位女性,她抱着电子板随艾嘉德大法官走另一个方向的楼梯下楼,“大法官,您,不会是您——”
艾嘉德大法官走上走廊,“投票结果很快会公布。”
这是最高法庭,每一个受理的案件里,每一位法官怎样投票,以及他们的意见和原因都会被记录下来。这惯例敦促大法官们为自己的意见负责,为自己的良知负责。
田西追上她,“大法官,您不能,他们会毁了您,您的画像才刚刚挂上走廊,您是第一位女性大法官——”
一向严肃的艾嘉德大法官停下脚步,转过身,对她短暂地笑了一下,“没关系。请替我把日程表上今天晚上的约会清空,我希望拜访一个人。”
第六十六章
那天晚上大风和雨骤然来袭,沈丽工作到一半,戴着眼镜,披着厚披肩,匆匆忙忙去关窗锁门。
窗和门都被雨打出声响,好在楼顶漏水的地方去年就修好了。
她走到门前,正要蹲下连地锁一起插上,门上却传来克制的门铃声。
沈丽透过监视器向外看,诧异得立刻摘下阅读镜,飞快捋两把头发,然后开门,“大法官阁下,请进。”
门外银发整齐挽起,披着白色大衣的女人,正是艾嘉德大法官。
“不必了,”她说,“我在这里说几句话就好。”
投票已经结束,大法官雨夜私下和一方律师会面,不会被视作有受贿嫌疑。
但她们只在庭上见过,只有过几次问答,没有任何深交。
沈丽深呼吸,下了庭,她没必要再紧张,就坦诚地表露疑惑,“为什么您会来拜访我,事实上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您会投赞成票。”
“我进入法学院时,二百四十二个学生里只有四个女人。一个顶不住压力,一个怀孕,最后成功毕业的只有两个。其中一个结了婚,拿到法学院文凭,却一生没有参加过司法考试,另一个,是我。”
“通过司法考试,我去了地区检察院。年复一年做文书工作,他们不让女人上庭。我需要感谢另一个女人,辛兰利,应召女郎连环杀人犯。他们也不信连环杀人犯能是女人。”
“让男性检察官在法庭上质问一个女凶手,看上去像威逼。为了能漂漂亮亮把她定罪,地区检察院不惜一切代价,包括任命我为检察官。让女人去对付女人。”
“您的时代比我们的时代更艰难。”沈丽真心实意地说。
艾嘉德抬起一只手,示意她不必多说,“我得到大法官的席位,这反而让我胆小了。我畏惧如果我不配合他们投票,我会被迫辞职,联邦的女性会失去这个席位,女人会像几十年一百年前一样,由九个男人来决定她们能不能深造,能不能上班,能不能离婚,能不能堕胎。”
“但我发现我错了,错得离谱。我不该畏首畏尾。孤军奋战太久,久到我忘记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战争。——即使我被迫辞职,也一定会有另一个女人站出来代替我。”
她郑重地问,“你会吗,沈律师?”
沈丽站在家门口,真诚地做出承诺,“我很愿意,大法官阁下。”
“谢谢。”艾嘉德点头,撑起伞向屋檐外的大雨走去。
一架悬浮舰在外等候,艾嘉德走入舰舱,田西满面忧色和愤怒,“他们开始调查您了,我得到消息,有人开始一件一件查您办过的案子,要抓您的错漏弹劾您。”
“祝他们幸运。”银发的大法官不为所动。
“我担心他们会不择手段,破坏您将来留下的‘遗产’。”田西轻声说。
每个政治人物,每个大法官都会留下一份“遗产”,一种精神,一份名誉,一段被人铭记的历史。大多数时候会是一个以这个人命名的图书馆,一尊塑像,一个基金,大学里的一个奖学金。一旦被弹劾,这些都会化为乌有,这是对一个大法官最大的惩罚。
艾嘉德按了按眉心,“也许我不会有图书馆和雕像作为遗产,但比那好得多,我的‘遗产’是一个斗士,她会完成我没有完成的事。”
田西摇头,“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这么相信沈律师。”
“她身上有我欠缺的东西。”艾嘉德说,六十九岁的大法官眼里浮起回忆的神色,“为什么我放弃了斗争,不是因为胆怯,而是我以为,从不能入读法学院,到得到最高法庭九分之一的席位,已经是我们能做到的极限。但她是一个永不满足的女人。从帝国到联邦,从奴隶到平民,所有人都在说,联邦已经给你足够多,为什么你还不满足,还在争取更多的权利?”
“女人从小被教育,珍惜已经得到的东西,对那些东西感恩戴德。但我希望有更多女人像她一样,只要还有一丝不公在,就永不满足,永不妥协,永不因争取到更平等的权利而感恩戴德。”
田西喃喃道,“大法官……”
艾嘉德的神色变得柔和,她望着她的助理,就像在所有男性的求职简历里发现一份女性的求职简历时一样,“田西小姐,我希望你也能成为我的遗产,做一个斗士。”
最高法庭的判决公布,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更多的性侵案件被披露,军方对《邮报》的起诉也不了了之。
军部为此举行小型会议,第九基地的舰队长吴少将与庄烨参与会议,被停职的沈汉也接受召唤参与。他与庄烨坐在下首,台上双方总指挥说些场面话,中将们唇枪舌剑。
庄烨这一方的军部发言人,那位与钱宁直播辩论过的穆准将说,“没有任何证据——”
“不,有证据。”下面传出一个声音。
穆准将冷笑着看去,正要看看是谁这样打断他,却愕然发现是庄总指挥的小公子。
“庄上校,您不能把钱上尉的指控当做证据。”
许多目光集中在庄烨身上,他平静地答,“诸位长官,在这次事件发生后,吴少将曾授权我展开调查。”
吴少将强笑,“这,我,这是程序。”当场擦起汗来。
庄烨继续,“在调查中我发现与钱上尉同一届,在中央军校读护理,后来自杀的金妮准尉曾留下一份完整的性侵检查记录和物证。但证据指向费准将,于是我擅自提取了费准将的DNA进行对比,没有征求他的同意,DNA来源是被他丢弃的易拉罐,对比结果吻合。”
费以诚脸色铁青,“你非法采集我的DNA,所谓性侵检查的证物也可能是你采集我的DNA以后栽赃给我!”
非法采集的证据不能上庭,DNA吻合只能证明他和金妮发生过性关系,金妮死于自杀,甚至不能和他对质。
沈汉越过长桌看着庄烨,白皙漂亮的年轻人越来越习惯成为目光聚焦的中心,他与沈汉对视,才显露出一点赧然,随即回到话题。
“仅仅一个DNA吻合,缺乏证人,确实证据薄弱。所以我又找到另一位证人。”
费以诚盯着他,眼里几乎冒出火光,被从小看大的弟弟背叛,“你又找到谁来陷害我,又一个自称受害的女军校生?”
庄烨这才看向他,他的眼睛水润,里面却有什么使费以诚畏惧。那种畏惧涌动着变成不祥的预感。
庄烨说,“除非你认为你的妻子也在陷害你。你的妻子伊莎小姐害怕你接近你们的女儿,你居然没有发现。每次你要求她处理掉你穿过的衣服,她都藏起了一些东西。最多的是毛发,你猜如果把那些毛发和声称被你性侵的女性对比毛囊DNA,会有多少吻合?”
第六十七章
DNA送去检验,费以诚妻子的指控,其他受害者的指控……几天内这些证据逐一浮出,军事法庭还没有再次开庭,费以诚已经认罪,换取从轻发落。
随后跟着一系列人事调动,沈汉得到复职命令。
他们取得胜利,这个故事被媒体重复报道。先是严肃刊物,《邮报》《碧茵报》,之后是小报,“军方本世纪最黑暗秘密”“军校女学员竟沦为泄欲工具”……诸如此类。
在接下来一周里,沈汉、钱宁、庄烨被分开。沈汉和吴少将撕破脸皮之后重归于好,维持虚假的友好上下级关系;
钱宁被媒体包围,南方军部的发言人穆准将开始出现在她身边。哪怕发生这许多事,她也不能脱离南方军部。南方军部对她来说是脚下一块不停开裂的厚冰,但无论如何,那是她仅有的立足之地;
而庄烨,庄烨几乎被软禁在指挥部。他们这一整个派系,他的父亲,都对他在这件事里的表现不满。但他的父亲没有表态,甚至没有见他。庄总指挥沉默,其他佩将衔的叔叔伯伯也只能维持微妙关系,对待这个礼貌的小公子,就像这整件事没有发生过。
庄烨被留在指挥部,名义上是协助调查。直到深夜,他还在资料室排查资料。
资料室一侧是落地窗,雨水不停在窗上流淌,光影流动,屏幕上的数据也在不停流动。庄烨戴着特制眼镜,聚精会神看着。
门外传来敲门声,庄烨按下暂停。
门自动打开,那里站着的是费中将,庄烨父亲的助手,费以诚的父亲。
“小烨,打扰你了。”
他叫的不是“庄上校”,而是“小烨”。父亲军务繁忙,母亲多病,庄烨小时候本来就见父亲的助手比见父亲更多。他轻声说,“费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