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师(136)

　　而娜塔莉似乎受了重伤，陷入昏迷，如果不是安雅的手下抓着她，恐怕她早已翻下去了。另外两个犀角镇的镇民也都一身狼狈，死里逃生的样子。
　　章荀转头看章朔，却见章朔脸上也有血迹，却不知道是不是溅上的其他人的血。但他表情冷静，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大约是安全无恙。
　　章荀松了口气。
　　转过头，发现在远处的海面上仍然蔓延着一股股升腾的爆炸烟云，宛如是大海在燃烧，甚为恐怖壮丽。
　　他明白，是亚当用了某些手段，突然控制了所有追击他们的机械士兵，令它们互相毁灭，给他们制造了逃跑的时机。
　　如果亚当再晚一步，只怕他们就要全军覆没。伊甸是下了死手的。
　　大约是因为亚当已经出现，他们都没用了。
　　他们逃到了北极圈内的一座冰冻的小岛上，这里冰天雪地，不曾被人迹涉足，唯一可能看到的动物是北极熊。极寒的天气足以透过他们身上的防寒衣，令所有人瑟瑟发抖。
　　他们被迫停下处理身上的伤口，所有人都默不作声，费力地从飞行器上翻下来。安雅扶着迪亚哥，一瘸一拐地走到一块巨大的冰岩边坐下。她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块可以自动加热成为暂时热源的黑色机器放到地上，然后开始认真查看迪亚哥的伤口。
　　另一边娜塔莉也被从飞行器上抱下来，放在热源附近。
　　章荀的双腿接触到地面才发现腿软的厉害。他扶着飞行器稳了稳自己的身体，手伸到衣袋里……
　　心忽然落入冰窟。
　　保存着亚当复原的他的DNA模型的那枚芯片不见了。
　　是什么时候掉了？八成是他原本乘坐的飞行器被炸，他整个人飞了出去的时候。
　　那时候他人没死都是奇迹了，哪里还顾得上芯片。
　　或许亚当还有备份，至少亚当自己一定已经记住了……没关系，还有希望……
　　章荀转头去看自己的父亲，却见章朔仍然坐在驾驶位上，没有动。
　　“爸？”
　　陌生的字眼，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叫过了。
　　章朔抬起头来看他，双眼中弥漫着不再掩饰的疲惫。一瞬间，章荀意识到自己的父亲有多么苍老，他眼角和额头上的皱纹，都已经那么深了。
　　“爸？你有没有受伤？”
　　章朔摇了下头，动作轻微到几乎看不出来。
　　章荀却注意到了章朔正在流血的手臂，显然被激光擦到了。他向前走了几步，“你的手臂得止血……”
　　“站在原地不要动。”
　　章荀皱眉，却听话地停住脚步。
　　章朔的那句话不似以往，没有多少命令的语气，反倒是有些疲惫的苍白。但章荀听从父亲的命令早已习惯，凡是父亲要求的事，他一向会努力做到。
　　“荀荀，我说的话，你要听好。”
　　荀荀……
　　这个有点女性化的小名，章朔在六岁之后就没有再用来叫过他了。以至于他在听到的一瞬间，身体微微抖了一下。
　　“从小到大，我对你太严厉了。我知道你很努力，很聪明，只是和我期待的不太一样。那不是你的错。”章朔叹了口气，抬起头来。一缕花白的发从额头垂落，落在眉眼间，给他冷硬的线条添了几分柔软。
　　章荀万万没有想到会从章朔嘴里听到这样的话。
　　他不是没有期待过，但是没想过真的有一天能听到……
　　问题是，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突然要在这种时候告诉他？
　　不祥的预感如黑色的乌云弥漫在不远的低空，翻滚怒吼着就要逼近。
　　“你做的很好。”章朔说着，扯了扯嘴角，似乎在尝试给章荀一个微笑。
　　“爸……你怎么了？”章荀睁大的眼睛中弥漫着惊恐，他知道有什么不对。
　　章朔拿起了他随身三十多年的那把激光枪，对准了……他自己的下颚。
　　“爸！！！你干什么！！！”
　　“你听我说，在之前三个小时我被当成人质来胁迫你的那段时间里，伊甸给我注射了一种新型的武器化纳米机器人。这种机器人跟你身体里的好像不太一样，实时在与伊甸传送信息，这样它就可以知道你在哪里，也就能知道亚当会在哪里。同时……那些机器人会一点一点控制我的思想和行动，就像娜塔莉的那些叛变的手下一样。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章朔语气平静到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充满了机械一般的理智，“它们在改造我的脑子，我能感觉到。”
　　“爸，亚当能把你治好的！他会找到解药的！”章荀的声音在发抖，他向前走了一步，章朔放在扳机上的手指便微微一动。章荀的心脏仿佛要跳出喉咙，整个人僵在原地。
　　“没有时间了。只要我还和你们在一起，伊甸就会找到你们。”章朔用一贯不容置疑的权威语气说，“再说，我不想变成伊甸的傀儡。我谨慎了一辈子，和伊甸斗了一辈子，最后想要以人类的身份死去。”
　　以人类的身份死去，失乐园的士兵最后的尊严。
　　章荀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眼泪被寒冷的空气冻在脸颊上，“不行……不行！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到办法的！”
　　安雅和其他几人也在慢慢接近，她小心地说道，”章司令，你冷静点，或许……”
　　“我很冷静。我已经思考了将近五个小时，这是最好也最有效的解决办法。”章朔的眼睛一直看着章荀，郑重地将自己灵魂的重量传递给他唯一的后裔，“我开枪后，你们不用管我的身体，尽快离开这里。听懂了吗？”
　　“爸，别……”
　　激光枪射击的时候，不像物理枪那样会发出很大的声响。它很安静，你只能听到皮肉和骨骼被烧穿时那种几不可闻的微妙声音，看到一道光束从颅顶喷射出。
　　一切都很安静，章朔的身体趴倒在驾驶方向盘上时发出的响动，是唯一的声音。


第125章 终局 （1）
　　安雅用微型炸弹炸开了厚重的坚冰，然后用激光枪烧毁了被冰封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门锁, 用力一脚将那废弃了三百多年的考察基地的大门踹开。
　　这处考察基地在伊甸被创造之前就被遗弃了, 当时海平面突然上升, 这座岛屿有被淹没的危险, 考察团撤退的匆忙，离开之后没多久一场暴风雪就将它淹没, 失了踪影。那次考察也没有多少有用的成果, 以至于这一处遗迹几乎被人彻底遗忘。
　　但是对于四处躲避伊甸到处流窜在暗网上交易信息的暴民或自由民来说这样的很可能没有被伊甸抓取到的藏身地信息是极为罕见的宝藏, 在黑市上关于这样的藏身地的信息一向会在竞拍中飚上天价。
　　在安雅决定帮助迪亚哥来这边寻找章朔之后, 她从黑市上买到了关于这处绝好的避难所的坐标。原本只是想要当一个不得已时藏身的所在，没想到最后真的用上了。
　　考察基地内残留着三百年前的防寒衣、一些不知道用来做什么的分外原始的工具和机械，甚至还有一台早已报废的无线电通讯仪。厨房里的碗柜里甚至还有不少过期了不知道多少日子的罐头食品和急救物资。几张床铺上残留着被冻得硬邦邦发脆的被褥。
　　安雅仅剩的三名手下小心地将娜塔莉移到一张床铺上。安雅皱着眉头, 低声对迪亚哥说，”我们怎么知道她是不是也被注射了纳米机器人？”
　　迪亚哥道, “章朔是被分开关着的，但我和她一直被关在一起。我确定她没有被注射。”
　　安雅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瞟了他一眼。
　　迪亚哥啧了一声, 抱起手臂, 挑起一边眉毛, “怎么？你怀疑我？”
　　安雅看了他一会儿, 耸了耸肩膀，“我只是奇怪, 为什么它不干脆把所有人都注射了。”
　　“我怎么会知道。我对机器这玩意儿一向不感兴趣。”
　　他们中间，对伊甸最了解的人，就在不远处, 有些出神地看着那台无线电。
　　迪亚哥与安雅对视一眼，忧虑之色暗暗蔓延。
　　章朔死后，章荀表现的很镇定，甚至可能有点太过镇定了。
　　章朔倒地之后，章荀的眼睛微微睁大，好一会儿他一动不动，仿佛被冰寒封冻住了。
　　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仿佛没人想到章朔会这么干脆地开枪。
　　章荀定定地望着父亲趴在驾驶位上的尸体，半晌，他向前走了几步，低头凝望着。他的表情中带着几分困惑，而那困惑之后紧跟着的，是无尽的空洞茫然。
　　章荀自始至终没有流过眼泪，他试过了，但是没有眼泪。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伤心。
　　在父亲扣动扳机前，他终于再一次体会到了生动的、生而为人的情绪。那种令人手脚发软的恐慌，那种心跳骤然攀升至极限、血液在血管里咆哮的感觉……但是当父亲开枪后，所有的感觉也跟着灰飞烟灭了。
　　而正是这种伤心的匮乏，几乎令他想要拿过那把枪，在自己的太阳穴上也开一枪。
　　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章荀回头，看到迪亚哥担忧的脸。
　　“兄弟，你还好吗？”
　　章荀迟疑地点了点头。
　　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章荀已经不再知道了。牵系着他与这个世界寥寥无几的线中最坚实的那一根已经断了，他失去了所有的血亲，而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感到难过。
　　迪亚哥有些不安。当时他原本想要将章朔的尸体从飞行器中搬出来，却被章荀亲自阻止了。章荀当时只是用一种过于冷静的声音说，“父亲说过，不用管他。我们得马上离开。”
　　现在想一想，章荀当时空洞的表情，还令迪亚哥心头发凉。
　　“现在该怎么办？”安雅有些烦躁地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们也不能在这儿停留很久，伊甸可能会通过卫星找到我们。还有我弟弟……伊甸会不会对羽蛇城做什么逼我们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