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风云传][燕陆]艳鬼(18)
判官顶着一张惨白的脸似笑非笑反问我,“死人的事不让死人做,难道让活人做吗?”
说到陆少临这家伙呢,就算扔在这堆奇奇怪怪的阴差里也算是顶古怪的一个人。
听说当年判官给的判书上只写了三十年,按照日子算来,在我死之前他就早该去转世投胎了。
其余的鬼差谁不是背着一桩桩悲惨凄绝的往事,孟婆汤于我们而言也是可望不可及的恩赐,统统盼着解脱的日子早点来临,能靠那碗水洗尽身前所有痛苦。
可陆少临这人竟似当差当上了瘾,也不知他心中有什么小九九,三十年一到,竟就这么赖着不走了。
阎王和判官倒是乐见其成,平心而论,多一个如此风流倜傥、办事得力又不收分文的手下,谁不乐意呢?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这么让他留了下来。
人世常说阎王庙里秉公无私,一切善恶功过自有评判。哪知鬼都是人变的,不过是阳间那套人情世故换了个地界罢了。
我不知判官将我指派给陆少临做帮手时,是他留在地府的第几年,也不知他是否要这样天长地久继续待下去。我们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做着自己的分内事,谁也不知谁的过去,谁也不知道谁的心里,住着怎样一段故事。
人间人潮碌碌,阴间也鬼满为患。
每一天都有新死的鬼在奈何桥边排上长长一串队,比我活着的时候人们挤在长乐楼边看花魁还热闹。
孟婆是个半张脸被烧得狰狞的女子,没蒙黑纱的另外半边却美艳得令群芳统统失色。
每个新鬼排队排到她眼前,都会因她与传说中的不同而惊诧和惊艳。
可惜她脾气比我还坏,通常连笑都不会给人家一个,只是把盛满汤汤水水的碗往人家怀里一塞,恶声恶气道,喝完快滚,别傻站着碍老娘生意。
那些鬼再生气,一碗水下去,也全都忘得一干二净,迷迷蒙蒙被鬼差引着去投胎了。
但总会有不愿意喝的人。
不管阳世受了多大的苦,多大的冤屈,都还有一些事仿佛埋在骨血里,教他们不肯忘却。
这时候,每每少不了陆少临的影子。
起初我以为,阎王是看中了他的伶牙俐齿才派他去做说客。不料一向八面玲珑的陆少临在这时总是格外寡言。
换作旁人,往往会忍不住问一句,你是何人,又是何故徘徊在此不愿转世。轮到陆少临时,他却只是沉默着将那啼哭不已或是睚眦欲裂的鬼送到奈何桥另一头,教他们望着那长长的队伍,说,“你若要等,便在这里等罢”,接着便不再理会。
说来也怪,许多看上去恨不得在此守上千百万年的魂魄,往往不消多少时日,就会彻悟,回到桥的这一头来。
那些有几分恒心的,这般呆呆立上几年,也不免被磨去耐性。再多待上一段时日,竟大多连最初不肯下桥的理由都忘了。
我暗自惊奇,问陆少临这是何故。
那次他没有笑。
那双总是弯着的桃花眼里盛着化不开的墨色。
他说,只因他等过。
只因恨终究无法长久。
我不解,我体味过那种植根在骨血里的痛苦,那种郁积在胸腔里浓得无法化开的恨意,将刀捅进叔叔身体里时,我对这样的恨再清楚不过。我清楚自己要付出怎样的代价,但他那时扭曲的、痛苦的面容,让我感到无比畅快,竟从未有一刻对自己所为感到后悔。
时至今日,鲜血涌出时的温度依旧在我的指尖徘徊不散。
倘若这样的恨终有一天都会消退,那能够长久的又是什么呢?
我低声问陆少临,“那你呢?你又是在等谁?又是何故,在此徘徊?”
陆少临见我不解,怔了怔,又弯了眉眼。像往常一样笑得云淡风轻,抚着我的发心说,
“你还太小,不会明白。”
望着那有些高深莫测的眼神,这次,我没不耐烦地拨开他的手。
***
人一旦忙起来,纵然是阴间的日子也过得飞快。
转眼间,到了第二年的七月半。
中元节,鬼门大开的日子,地府大大小小的鬼都得了特赦,一股脑地涌入阳世,有寻热闹的,也有回家探望放不下的亲眷的。
我是一家之耻,怎会有脸回去,一个人百无聊赖,在难得清静的冥河边转来转去。竟不料有人比我到得还早,夜幕堪堪落下,便站在水边,像是在等着什么。
那人生得挺拔,过肩的长发随意挽了个小辫子扔在脑后,远远地露出俊俏的半张侧脸,我定睛一看,不是陆少临又是谁?
我像是偶然间勘破了什么秘密一般,一颗早已死透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
不一会儿,地府本就阴暗惨白的天空就全然黑尽了。
远远地,点点橙色的暖光照亮天幕尽头的阗然黑夜。
那一朵朵暖光慢慢聚在一起,越来越多,越来越近,我这才看清,河中不知从何处飘来了许多花灯。
整条幽暗的冥河被照得辉煌,一盏盏河灯,载着小小的烛火,悠悠荡荡,随着水波缓缓漂流而下。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困惑,追上前,正欲开口问陆少临发生了何事,只见一朵莲花模样的河灯,似乎通人性一般,在经过他脚边时打了个旋,堪堪停住。
陆少临对我的脚步声仿若未闻,只是一眨不眨注视着那朵小小的莲台,蹲下身,小心翼翼将它捞起,收入怀中。
河水沾湿了他的衣袖。
他的侧脸被烛火映上了一层朦胧的轮廓,我看不真切,只记得那时他脸上的神情,竟比我从前见过的所有的笑还要温柔。
陆少临抱着花灯起身,这才发觉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我。
他望见我欲言又止的表情,笑眯眯地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作出噤声的手势。见我不解,又抬抬下颌,像我脚下的方向点了点。我顺着他的指引望去,发现在我脚下的河畔,不知何时,竟也停了一盏小小的花灯。
兔子立着俏皮的耳朵,正似幼时长姐教我扎的那盏。
我再也顾不上陆少临的秘密,慌忙蹲下身去,伸长了胳膊将它捞向自己。
悄然跳动的烛火下,压着一张字条,我认出那是长姐的笔迹。
她说她回家省亲时才得知发生在我身上的事。
她说没有尽早体察到我的痛苦,她很后悔。
她说她从未怨过我,只愿我在这边,莫再受苦。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字条,蹲在河边泣不成声。
原来,原来一直是有人记挂我的……
一步步迈进河里的时候,我怎么偏偏忘记了呢……
正哭得伤心,只见眼前一暗,陆少临不知从哪儿掏出了帕子扔在我头上。
“别哭了,明天眼睛肿成桃,把新来的再吓死一次。”
我噗嗤笑了,一边用那帕子拭泪,一边闷闷地嘲笑他,
“这帕子可是又从哪个鬼丫鬟那里骗来的?你在下面这般拈花惹草,也不怕你娘子知道生气。”
“娘子?”陆少临声音拔高了一个调,阴阳怪气地望着我。
“莫非你俩尚未成亲?”
我瞥瞥他怀里紧搂的花灯,衣襟已经被花灯上沾湿的水打湿一大片了,他依旧浑然不觉。
那般珍视的模样,说不是心上人送的才有鬼。
哦哟哟,看他平时这副德性,千万别是风流浪子爱上青楼名妓之类的话本里写烂的故事吧?!
一向心思通透的陆少临不知怎的这才反过味我所指何事,竟不气不恼,反而开怀大笑起来。
那带笑的眼珠转了转,陆少临拖长了音调,
“对对,娘子。我娘子可是个天仙般的人物,比你这个小毛丫头美了不知多少倍呢!”
“我这是没长开!要是晚死几年说不定谁比谁美呢!”
我终于止住哭,丢开帕子,找到力气还嘴。
之后年复一年,每年七月十五,陆少临都会早早去河边,等那一盏莲花灯,越过人间的千山万水,停至他脚边。
十余年来,那河灯竟从未有一年间断。
***
我来地府的第十五年,债终于还清。
这一次,是陆少临送我。
我们俩挤在孟婆面前长长的队伍里,他一刻不停,还拉着我闲聊。说什么这次投个好人家啊,性子别再这么暴躁了,以后做事别太冲动,许多事熬过一时都还有转机,诸如此类的话。
我们彼此心知肚明,等走到这奈何桥的另一端,再多的嘱咐我都会统统忘却。
我却不忍驳他,只一一应着。
末了,我反问,“那你呢?”
“你等的人怎么还不来?”
陆少临淡淡一笑,“他能长命百岁就是我最大的心愿,我求的不过是到时候多看他一眼,又何苦急于这一时。”
我小小惊呼一声,原来这些年,他等的不过是那最后一面。
我们闲聊的间隙,只见鬼差又押着新鬼来了。
那新鬼周身气魄迥异常人,出尘脱俗,仙风道骨,他走过的地方,整个地府的阴气似乎都减弱了几分。
他面无表情跟着鬼差前行,渐渐近了,我看清那白发下竟是张年轻俊秀的面孔。
“陆少!陆少!你看你背后那个人,明明满鬓银丝了,脸还是青年人!”
我在那人经过我们身畔时拽住陆少临衣袖小声叫道。
“嘁,亏你也是当过十几年鬼差的人,怎么这么没见识。这叫……”
陆少临又露出往常那般不正经的笑,顺着我的视线转过身去,正正撞上那人的目光,一下子失了语。
白衣人也停住脚步。
他们俩就这样静静对望着。
空气仿佛凝伫在这一瞬间。
陆少临几次开口,又似乎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一刻,我不知他究竟是喜是悲。
在他脸上,有许许多多我从前从未见过的神情,像走马灯一样一闪而过。
最后那些表情统统逝去,定格成一个我熟悉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