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黄]长风(32)
“嗯……要。”陆晚棠认真地点点头,决定把耍赖进行到底。
林郊抬腿拿膝盖顶过去,“混蛋——喂喂喂,摔了摔了——”
陆晚棠向后一退,林郊顶了个空,他向前倾过身子扑上来,站立不稳,手里却还扯着陆晚棠的衣领,于是两个人一同栽倒,陆晚棠伸手揽过林郊的头防止他撞到,两个人叽里咕噜的就从山坡上滚了下去。
春草新绿,带着沁人心脾的草香,两个人一滚下来,像是在草堆里打滚,沾了一身的这青草味儿。这味道清淡悠远,带着点点晚露,沾衣欲湿,林郊埋头在陆晚棠怀里,闻到这味道,猛然觉得心跳加快。
真是毫无缘由,又太没出息。林郊心想。
可是天地之间,情之一字最妙。换个地点换个人,或许就没了此番心境。万千好景,却也只因人而生情。
只是少年时鲜衣怒马,浪荡江湖,最是不懂珍惜。
“别抄了。”林郊捧着一坛子酒坐过来,“来,我昨儿从我爹那儿顺来的女儿红,据说是几十年的陈酿,不知真假,来尝尝。说起来还没一起喝过酒,你总推说酒量不好,今天再敢这么说,我就把你那日偷看隔壁谢姑娘的事儿告诉谢大娘。”
“她可是问了我好几次了,”林郊把酒坛子放在桌案上,掐着腰,学谢大娘的语气。“哎呀林郊呀,陆晚棠可有定亲,我看陆晚棠人不错——”
“……”陆晚棠笔下一顿,“不是我偷看,是你坑我。”
“谁信啊,谁信?”林郊瞪眼睛。
陆晚棠:“……”
“别抄了,一个剑谱你都抄了一天了。”林郊抢过他的笔,“我来,我让你看看我的字,那才叫飘若惊鸿矫若游龙惊天动地凤凰欲泣——”
“呃。”陆晚棠试图抢回笔,“什么都好,就是太丑了。”
“你才丑!”林郊大怒,“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写字,看我写完,你就知道你写的根本不好意思叫字了——”
陆晚棠说的一点错都没有,林郊写字实在是丑。
“怎么样?”林郊吹了吹墨迹,得意洋洋地举起来给陆晚棠看。
“我是不好意思说我写的是字。”陆晚棠诚恳点头,“我觉得我那是书法。”
“那我的呢?”
“不好形容。”陆晚棠端详了半天得出个结论。“总之不是字。”
林郊:“……”
陆晚棠看着他,又再次点点头,觉得自己说的很对。
“看来必须祭出我的独门绝学了。”林郊沉下脸,毛笔蘸了蘸墨,气沉丹田,屏气凝神,看起来颇像是有大动作。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林郊沉声说。
“庙里有个老和尚?”陆晚棠迟疑地接了一句。
“不是!”林郊眼睛一横,瞪了他一眼,继续说。“有个小和尚。”
“噗。”陆晚棠实在是没忍住,笑了起来。
“小和尚写字很丑,直到有一天,他喝了一壶酒,他醉了。他醉了,然后他去写字,写出了惊世骇俗的好字,他狂笑一声,从此这种字叫做,狂草。”
陆晚棠:“……”
这个信口胡诌的有点离谱吧。
“我小时候住在这个庙旁边。”林郊继续说。
陆晚棠点点头,这个倒是听林郊说过,他小时候是与母亲一起住在乡下,他时常回忆一些他小时候是怎么欺负同乡小孩子们的事情。
“然后,我就跟这个已经成为了老和尚的小和尚,学了这门绝学。”林郊放下笔,“所以我们先来喝酒,然后再来写字,让你见识见识一百零八代单传传到小和尚差点失传的狂草,你就知道我有多厉害了。”
陆晚棠还在琢磨为什么是一百零八代,林郊已经拍开了封泥,倒了两大碗酒。
糯米酒醇香澄澈,酒液晃荡在碗里,斜斜的映出两个人的影子,林郊看得出神,揽过陆晚棠的脑袋一齐看酒碗里的人影,影影绰绰的。
“你怎么长的?”林郊拿脑袋撞了陆晚棠一下。
陆晚棠茫然,“嗯?”
“我说你的脸。”林郊捏了捏陆晚棠的鼻子。“鼻子,眼睛,还有嘴。”
“啊?”陆晚棠还是没明白林郊在说什么,任林郊捏来捏去的胡闹。
“我说长得好看。”林郊飞快地转开眼睛,端起酒碗,“喝了我给你展示一下狂草是什么,你就知道什么是书法了。”
“哦。”陆晚棠点点头,端起酒碗。
八月开桂花,满树繁花摇曳,香气扑鼻,深呼吸只感觉胸腔被这股浓香缭绕周身,配合着酒香墨香,混成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
“我给你写,你看看。”林郊满足地放下酒碗,提笔随手在宣纸上画了个鬼符,转身递给陆晚棠,“给你看,什么叫做——”
陆晚棠靠在石头上,闭上眼睛睡得正酣。脸红得像是发烧似的,眼睫毛微微颤抖,酒碗歪在一边,洒了一半,居然半碗就倒,倒得如此彻底,就这么枕着自己胳膊醉得不省人事了。
“喂。”林郊拍拍他的脸,陆晚棠毫无醒来的架势,倒是颇不舒服地蹭了蹭林郊的手掌。
“哈哈哈哈哈哈!”林郊乐了,“睡着了这么有意思啊。”
月色正浓,新桂丛生,野花欲燃,天际飞过一只不知名的鸟,啼鸣两声。
“你写得好看。”林郊靠在石头上,拉着陆晚棠的手在他手心写字,“你什么都好,就是身份不好。”
“算了,有一日过一日。”
林郊酒量也不算太好,喝了不少之后也就靠着陆晚棠睡着了,第二天待得天光大亮他却发现自己是从床榻上爬起来的。
陆晚棠在门外劈柴,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怎么比我清醒得早?”林郊揉揉眼睛坐起来,看了眼桌案的纸,目光被吸引了过去。
一张生宣纸,上面龙飞凤舞两个大字,当真是惊蛇入草矫健锐气,狂不失体,傲不减气,阔达浩荡之质跃然纸上。
林郊。
他的名字。
林郊再仔细一看,原来下面还有一行规规矩矩的蝇头小楷:你写得好看。
“这人——”林郊笑了一下,三下五除二将这张纸叠起来藏好。“多半有病。”
“陆晚棠!”林郊走出门外,桂花依旧开得热闹,迎着日光点点金黄,一树耀眼。“你过来,我有帐和你算。”
陆晚棠走过来,眼神有点狐疑。“我昨天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一杯倒——”
林郊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话,双手攀着他的脖子吻了过来。
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林郊那时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些时日都是偷来的,再不珍惜,就真的没了。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陆晚棠轻声说。
“我也是。”林郊抬袖子去擦唇边的血,擦了半天,却发现擦也擦不完。他感受得到血液渐渐离开他体内,感受得到死亡的压迫,甚至感觉指尖冰凉,四肢发沉。
林郊费力地去拿他扔在地上的匕首,费了好大力气,掉了几次,才勉强拿起来。
“可是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我要亲手做。”冰凉的匕首闪着寒芒,天边泛白,黎明耀眼,林郊眯了眯眼睛,觉得死前还能看一次日出,实在是赚到了。
嵩山之巅一战,血流满地,尸横遍野,这是一次没有赢家的厮杀,至少对林郊来说,是这样。
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
他觉得全身无力,勉强睁得开眼睛,这个角度很好,看得到陆晚棠的侧脸,刀刻般的英俊。
还有最后一丝力气,林郊心想,我这一生就这么到头了。这最后一丝力气,该用到该用的地方去。
匕首再次从手中掉落,林郊的最后一丝力气,没有刺出那一刀,而抬手拉过陆晚棠的手。
可是,再也没有第二个动作了。
我说得信誓旦旦,却还是不能。天地之大,人世寂寥,此日一去,余下的,又与我何干。江山霸业王图天下也好,决于你心,而我所做的一切,也决于我心。
乌鸦啼血,绕树而鸣。
陆晚棠怔怔地看着林郊闭上的眼睛和垂下的手,猛然觉得天旋地转。
他忽然大哭起来。
所有所执拗着去相信和坚持的东西,突然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什么身份地位什么信仰牵挂,突然间就像是倾塌的雕梁画栋,尘土飞扬过后,满目疮痍。
天光大亮,红日东升,这样好的阳光和山川草木,可是天下却没有了林郊。
那年他们一起坐在桂花丛中靠着石头喝酒,林郊背对着他,身材瘦削而泠然,他回过头笑的时候,顾盼神飞眉眼带笑,他的欢喜溢于言表,在丹桂满月的映照下也毫不失色。
当时共我赏花人。
那把匕首,刀锋锐利,丝毫不逊于叶修的飞刀。
陆晚棠这样想着,用尽他最后一丝的力气抱紧林郊的尸体。
你不必等太久,奈何桥上,我们在那里见面。
这一切,也全都是决于我心。
题目诗:当时共我赏花人,出自晏殊《木兰花》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出自汤显祖《牡丹亭》
※“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出自庄子《德充符》
第33章 番外3
别离还有经年客(七夕特辑)
(文中几乎全员出没,没有时间线,就是个吃吃糖的番外)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