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剧性死亡(25)
他说:“印桐,你过来。”
两年前,18岁的印桐还是一张白纸。
陈彦看着他站在自己面前,犹豫了一下就弯腰往地上坐,他在少年的脸上看见了不谙世事的单纯和千随百顺的服从,他对自己的命令没有产生丝毫排斥,就像一只温驯的小动物。
陈彦皱着眉环视了一周,Christie和印桐蜗居的这间小公寓只有一间不到15平米的客厅,杂乱的生活用品被堆在犄角旮旯的收纳箱上,唯一一张塑料凳被黏上了塑料板,做成了他们之间的简易茶几。
没有多余的,可供人休息的地方,倘若平时有人想和印桐说话,他面前的少年就会听话地坐在地上,仰头乖巧地看着对方。
就像一条被圈养的小狗。
陈彦皱着眉,伸手敲了敲塑料板上的瓶瓶罐罐:“这些是Christie买的?”
印桐的视线停留在他的手上,缓慢地点了点头。
“因为你产生幻觉,所以买来给你吃的?”
印桐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片刻,依旧点了点头。
“你知道这是什么药吗?”
印桐的动作顿了一下,他不再点头,而是抬起头,将视线重新挪回陈彦身上。
“Christie有告诉过你,这些都是什么药吗?”
印桐没有说话。
莫名的烦躁感一股脑冲上陈彦的脑袋,他抓起塑料板上的其中一瓶,拧开盖子,“哐哐哐”地倒在黏糊糊的临时桌子上。
“白塔专供,”他指着桌上的药片,将手中的瓶子转到标签的方向,举给印桐看,“知道白塔是什么吗?”
“迂腐的老爷子们为了减少犯罪率而造出的新型监狱,所有拥有‘犯罪基因’的人从出生开始就会被送进白塔,进行全天候24小时的思想改造。”
“他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由监视者拟定好的,所产生的思维模式都像被流水线加工过一样。他们没有自己的意识,不是不想有,”陈彦指着手里的药瓶,“是不能有。”
“‘思考’,已经被这些药杀掉了。”
陈彦停顿了片刻,弯下腰,认真地看着印桐的眼睛。
他说:“印桐,你也想变成那种怪物吗?”
第27章 .现实
距离18:00,还有30分钟。
商业街的主干道上,在立体投影无法隐藏的商场内部,临时加班的清扫机器人正忙得焦头烂额。它们接受了“清理现场”的命令,拥挤在爆炸后的废墟里,用殷红的大眼睛扫描出碎石焦土中的断臂残骸,再伸出小巧的机械(手臂)钳,将那些黏腻的肢体装进黑色袋子里。
它们负责完成人类难以完成的任务,清理破坏后的现场早已是家庭便饭。
可有人不这么认为。
年轻的小警员站在队伍末尾,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制服,此刻正用警帽下那双明亮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工作中的机器人。
他不像身边的同事一样站得笔直,修长的手指甚至还插在兜里。初冬的夕阳早已不复盛夏的荣光,它懒洋洋地笼着商场前的一排警帽,唯独到小警员这打了个折,落在了他的肩章上。
那上面和其他人一样绣着一排整齐的数字,末尾还有余裕,阳光一照,便隐隐透出些不同的光亮。
那里像是绣了片叶子,又像是绣了把长弓。若是有人愿意仔细琢磨那个图案说不定还会觉得熟悉,可商场前的警员们正忙着迎接上级的临时加训,伴随渐次接近的悬浮车的气旋声,他们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细小的异样。
他们绷紧了腰背,眼睁睁地看着下落的悬浮车,紧闭的车门后发出一声微弱的响动,伴随着残余的气旋,刚开完例会的梁胖子一脚踹开了车门。
殷红的夕阳照亮他脑门上的汗珠。
……
梁胖子本名梁州,三年前开始负责商业街周边的治安工作,日常基本围绕着办公室和甜品屋,偶尔上街巡逻要求群众认脸。
他从未处理过打砸抢以外的大事件,这还是第一次紧急出警——失控的悬浮车撞进了商场一楼的一家玩具店,冲撞的气流尚未唤醒人们迟钝的意识,巨大的爆破声就拉响了天堂的丧钟。
这是一家面向儿童的玩具店,位于商场下方,正是大人们逛街时寄存孩子的好地方。
事件发生时,店里至少有二十多个孩子。
梁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
商业街的出事的时候他还在会议桌下偷吃甜甜圈,所长的移动终端漂浮在半空中,消防安全的陈词滥调在几个细微的卡顿后,突然被挤进来的监控录像所替代。
而后城市监控猛地炸响,清晰的画面中爆起一阵轰鸣,人们的尖叫声尚未响起,冲天的火舌便吞噬了店门上熟悉的招牌。
从失事到爆炸,前后不足十秒。
梁胖子在监控视频中腾地站起来,扣紧了皱巴巴的警服,用不着所长下令,拎着警帽就冲出了会议室的大门。出警专车与他同时抵达派出所门口,梁胖子一个鲤鱼打挺滚进车后座,“开车”两个字还堵在喉咙里,突然关上的车门就扑了他一鼻子灰。
他咳了好一阵,才发现车上还有个不速之客。
那是个一身西装的年轻人。
年轻的不速之客名叫许景琛,自称来自ELF公司,是个笑容明朗的小职员。商业街事发时,他和他的团队正在进行箱庭online宣传投影的调试工作,爆炸后因为工作人员的失误,导致大量群众深陷于全息投影产生的虚拟影像,甚至误认为最开始的爆炸也是宣传的一部分。
“现状很尴尬,临时关闭投影可能造成群众恐慌,目前ELF全体工作人员都在待命,我们将全面配合警方工作。”
许景琛点开移动终端,调出了现场的工作画面,狭小的屏幕上数十个技术人员正操控着手腕上的终端,看得出来,维持全息投影的时事变换不是件简单的事。
“给梁警官添麻烦了。”许景琛官方地笑了笑。
梁胖子缓缓吁出一口气。
他看上去像是放心了不少,甚至还抽空安抚了许景琛两句,告诉他:“突发事件的应急处理会由上级领导统一定夺,像你们这种意外事故,估计就只是罚点款写个保证书。”
“对了,你们的活动提前报备过没?”
“报备过,”许景琛赔着笑点点头,“早就报备了,我们可是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那就应该没什么问题。”
梁胖子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看上去一副八风不倒的稳妥模样,实际上心里七上八下得根本够不着底,整个人慌得就像坐在云霄飞车上。
他还没到现场,光从监控里也看不出许景琛的“引起恐慌”到底有多恐慌。梁胖子从业多年牛鬼蛇神见了不少,许景琛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让他越琢磨越不对劲,就好像塞满脑袋的甜甜圈都发了霉,伴随着思维的活跃搅出一股奇怪的酸味。
那味道他再熟悉不过了,当年他在小地方执勤的时候,那些死人在地上堆久了,腐烂的味道和这个一模一样。
可许景琛身上为什么会有死人的味道?
梁胖子哆嗦着抹了把汗。
中央城不比那些乡野小城,这地方遍地都是皇亲国戚,喝个下午茶都会遇上“少爷小姐”,随手丢个垃圾都可能砸中“国家栋梁”。
新纪元后法律法规缜密严苛,ELF公司成立多年背后不可能没有达官贵人。梁胖子在心里反复梳理着整件事,余光瞟见许景琛脸上残存的笑意,脑海里有什么一闪而过,还没等他抓住,便被悬浮车的气旋卷得烟消云散。
他怔愣着看向窗外,殷红的夕阳下宽阔的商业街上一片狼藉,被扑灭的火舌早已将断砖碎石烤得焦黑,玩具店内阴沉一片,一眼望去甚至分不清哪些是受害者的躯体。
这模样,他已经三年没见过了。
梁胖子握着门把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清扫机器人塞进袋子里的半截手臂。他听到自己喉咙间吞咽的声音,悬浮车里的暖气太足,一时间竟烤得他头晕目眩,记不起今夕何夕。
直到有人按着他的手,“咯噔”一声打开了车门。
梁胖子抬起头,许景琛愉快地笑了,他说:“梁警官情势不等人,这场爆炸里,可还有数十位冤魂。”
一股凉意窜上梁胖子的背脊,他像被电到一般猛地松开冰冷的把手,哆嗦着咽了口唾沫,“哐啷”一脚踹开了车门。
……
车门外,年轻的警员们背对着烧焦的玩具店站成一排。
他们满是冷汗的脸上多少都有些惨白,眸子涣散地注视着半空中的某个地方,整个人都带着几分恍惚,就像是还沉浸在那场燥热的火灾里。
傍晚的夕阳像被打翻的血腥玛丽,梁胖子下了悬浮车,背着手,眯着眼睛走过去瞅着头顶上烧焦的广告牌——牌子上皱缩的彩灯被烧得发黑,装饰用的玩具伞兵只剩下了半个身子,风一吹,便一脑袋栽进了肮脏的废墟。
“啪”的一声,摔得身首分离。
梁胖子抬脚向玩具店里走去。
火灾后的废墟里还残留着呛人的烟味,烧焦的玩具和扭曲的货架埋在一起,盖着夕阳的余晖还能窥到些许细微的金属色。梁胖子踩着漆黑的地面向里走,徐景琛跟在他身后,一边开着终端上的手电筒,一边断断续续地陈述着调查结果。
“根据当时的监控录像统计,事故发生时店内共计29人,其中16位都是年龄不到12岁的儿童。”
“悬浮车的爆炸范围波及了大约五家店铺,您的下属们在车里检测出了某种液体残留物,他们怀疑是新型炸弹,声称要移交上级处理。”
梁胖子停在一架倒塌的货架前。
他没有再向前走,目光注视几步外被炸成一块废铁的悬浮车。许景琛适时敲开手腕上的移动终端,他放大了一张照片,举到梁胖子眼前。
照片里的画面和现实的场景重叠。
“这是机器人(robot)拍摄出内部画面,悬浮车的驾驶座上只有一个手臂长的柱形物,技术还原后能看出是一个木制的士兵玩偶。”
“士兵玩偶?”梁胖子停下了擦汗的手,他疑惑地转头,没看到许景琛,倒是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小警员。
他没见过这孩子,不过也不奇怪,中央城这么多警员,他总不可能每个都见过。
梁胖子试图说服自己,然而小警员那双漆黑的眸子就像一块雨花石,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异样,拉响了他脑海里的警报。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道,“警号是多少?”
话音落下的瞬间,小警员的肩章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那是个由几枚树叶组成的图案,笼罩在晦暗的夕阳里就像一把精致的短弓。胖子见过这东西,他记得三年前在曾经那场校园暴力事件的处理现场,有个深夜出现在他办公室的少年,胸章上画着同样的图案。
那个少年杀了他十一位同事,取走了档案柜里关于暴力事件的所有记录。
他叫A。
冬日的冷风冲进废墟扑了梁胖子一脸土灰,他抹着汗退了两步,就像迎面而来的不是冷风,而是什么骇人的利刃。
那些利刃扎进他的皮肤,刺穿他的血管,一点点抽**温热的血液,就像在无声的告诉他。
这是场陷阱。
梁州咽了口唾沫,他看见小警员眨了眨眼睛,瞳孔里染上夕阳的茜色。
他像是要回复梁胖子方才的问话,偏头停顿了半晌,天真无邪地吐出一声:“汪。”
许景琛突然笑出声。
他的笑声瞬间打散了凝滞的空气,梁胖子惊魂未定地转移视线,发现那个男人正含着笑,饶有兴趣地看向他们来时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