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毅这么说属实夸张了,但也没那么夸张。除了今天这箱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白兰瓜,何筝平日里只要买了水果零食,都会放在公共区域,想吃的人都可以拿,庄毅自然最不客气。杜夏之前让庄毅洗一个月的碗,不到第三天,何筝就让庄毅放着他来,把洗洗碗的活又拦回去了。工作上,何筝上手也快,也不斤斤计较收益,庄毅和其他画工让他帮忙润色,或者完成其中的某一部分,他从来不会事后问大家要属于自己那一份的提成……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其他同事对何筝也是服服帖帖。何筝每次都“庄大哥”“庄大哥”的称呼,庄毅对这位何小弟的态度也大为改观。杜夏今天要是把何筝辞了,庄毅绝对第一个不同意,跟他叫板把何筝收为自己的学徒,不愿意失去这么好的廉价劳动力。
杜夏百感交集。他以前只当何筝心肠好,为人处事又有一套,留在大卫村当画工屈才了,哪里想到何筝从一开始就为可能的败露留了一手,看准自己社交圈子窄,称得上朋友的只有庄毅,所以早早得拉拢好人心。
杜夏放弃和庄毅商量把何筝辞退,也不敢一个人上楼面对何筝。那臭小子何止是个小色痞,根本就是个白切黑莲花绿茶心机婊!
杜夏当天差点又休息,逃避不想进画室。但近期的订单量确实多起来了,他这种绘画民工小老板不能跟钱过不去,眼一闭,一睁,就看到何筝在工位上画《杏花》,正是自己教他的第一幅画。
“都支棱起来哈,早点画完早点拿钱!”庄毅给大家伙做口头上的动员。这笔订单是老熟人的,完成后寄往阿姆斯特丹的纪念品店,所以其他工位未完工的画布上全都是梵高各个时期的自画像。
何筝是杜夏的学徒,两人的工位就在隔壁。何筝也没刻意跟他聊天打招呼,就画自己的,平静得好像昨晚上的一切并没发生,杜夏要是突然宣布些什么,众人的目光看过来,奇怪的人反而是他。
但杜夏心理压力还是有点大,跟庄毅说:“我们俩位置换换吧。”
庄毅:“?”
杜夏硬着头皮:“你那边光线好。”
离窗户最远的庄毅:“???”
好在庄毅没觉得不对劲,得得瑟瑟要去照顾他的何小弟。杜夏特意把画板的位置也调整了,正对着庄毅和何筝,这样面对面总比疑心何筝在侧后方偷偷看自己好一些,尽管安安静静,慢慢画自己的,不加入画工们之间的闲聊,但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也会轻笑,至始至终没有向杜夏投来偷窥的目光。
杜夏并没有因此就轻松,整个上午他都站着,但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满脑子都在想何筝的两幅面孔,根本不知道自己画了什么。庄毅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应,人都走在他身边拍他肩膀了,他才浑身一激灵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都聋了,”庄毅笑着,要扭杜夏耳朵,杜夏躲开了,问他什么事,庄毅更是合不拢嘴,主动结束对话道,“那我还是点外卖吧”
杜夏彻底回魂,再看时间,平时这个点他该买好菜在厨房忙活大锅饭了。庄毅怕他烧饭的时候也这么魂不守舍,回头别把厨房给烧了,不如点些炒菜外卖,还不用洗碗,正要掏手机,目光往杜夏的画布上一瞥,眼珠子都瞪直了。
杜夏也傻了,不相信眼前的东西是自己画的。画布左下角还夹着一张两寸照大小的复制图,是梵高在1889的自画像。梵高一生画了四十多幅自画像,太穷请不起模特只能自己来画,为了欢迎好友到来而画,热情洋溢的时候画,焦虑惶恐的时候画,割了耳朵后也叼根烟斗对着镜子画……
可以说,这些自画像浓缩了梵高的一生。现实中的穷困潦倒使得大多数自画像里的梵高也抑郁寡欢,杜夏正临摹的这张是为数不多色彩对比不强烈的,背景上的蓝色线条打着转,像更柔和的《星空》,画中人所穿的衣服也是同样的浅蓝色,眼神汹涌又平静。
这并不是梵高最有名的自画像,但从大众审美的角度来看,它的色调更适合做装饰品,在市场上最受欢迎,所以成了画室的爆款,欧洲画商每年必点经典款,稳赚不赔。杜夏每年都要画个几百幅,熟能生巧,不用看小图都能把画背出来,他今天突然放飞自我,调出来的背景颜色更深,落笔也没打转,而是像《杏花》那样平铺,画中人没有胡子,部分五官还能看出欧洲人的立体,但眉毛和发色不是金色的,而是和眼珠子一样乌黑发亮,又亮又恐惧,越恐惧,本应该站在恐惧对立面的渴望反而越深刻,呼之欲出要将所有与之对视的人吞噬。
庄毅的反应吸引了其他画工,都凑热闹地围在杜夏的画布前。何筝是最后一个走过来的,所以站在最外面,离杜夏最远。当其他人都有一句没一句地问杜夏画得是谁,只有他默不作声,凝视画中人情感复杂的眼。
“我滴乖乖啊,”庄毅也开口了,拍拍杜夏的脑门,惊叹道,“你终于想通,要转型做原创了?”
第18章
早在大卫村的仿画生意如火如荼的时候,庄毅就不止一次地跟杜夏嘀咕过,咱们转型做原创吧。
杜夏没庄毅这么躁动,没同意,专心致志提升单张画的作业效率,每天起早贪黑出工,把那两年能挣的钱全都挣到了,挣出了老家那栋三层砖楼。两年以后整个大卫村的生态基本上尘埃落定,画室之间也打起了价格战,行业利润越来越薄,庄毅又重提原创梦,没几个月,大卫村里第一批转型做原创的工作室全倒闭了,或者灰溜溜干回老本行,没办法,来这儿进货的画商虽然多,但都是来买仿制工艺品的,没人想要这些画工的原创艺术品。
原创艺术品也应该摆在一尘不染的画廊,高端的拍卖行,每件都是孤品,都倾注创作者独特的时间和心血,而非量产流水线的小作坊,一模一样的画他们一天能生产一公斤。
庄毅最后一次和杜夏谈论起原创,他们还没去港岛看梵高的画展。但经此一游后庄毅再没提过转型,他亲眼见识过真迹了,他心知肚明自己和艺术家之间的差别并不只是他还活着,而艺术家死了。
庄毅还有点感谢杜夏,要不是杜夏死板,七年如一日坚持最原始的仿制模式,拦着他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早就穷得揭不开锅离开大卫村另谋生路去了。把工作室和店铺的“财政大权”都转移给杜夏后他也认清了现实,他才不是什么蒙尘明珠,只是个空有念想没有天才实力的普通人,趁这两年搞仿画还有赚头就多攒几个钱,蓉城的房子他望尘莫及,老家的宅基地还是能翻修的。
庄毅万万没想到杜夏会突然放飞自我。他们这些画工成天和颜料画笔打交道,多多少少会有那么点灵光乍现的时刻,但他们的笔法无外乎是出于对某个熟悉画家的模仿,并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画什么还是像什么,缺少特色。杜夏很早就看透这一点,劝庄毅别异想天开的同时也是在告诫自己要有自知之明,他今天不知怎么得就开了窍,笔下那张人脸用于勾勒轮廓的线条完全摆脱了后印象派的豪放粗糙,竟然有种文艺复兴时代才会有的古典美。
画中人是黑发,放在古罗马时期的欧洲是征服者才会有的发色,脸俊美坚毅得如同露出一角的冰川引发观赏者的联想,没画出的身体必定和那些裸体雕塑一样至臻完美。
“我滴乖乖呀,”庄毅又感慨道,“我在你眼里这么帅气?!”
庄毅的工位和何筝的一样, 就在杜夏的正对面。庄毅就往自己脸上贴金,以为杜夏画得是自己,另一个画工不给他面子地调侃道,“得了吧!就你这塌鼻子小眼睛,杜夏画的得是美颜相机里的你。”
众人哈哈大笑,目光不约而同往后,落在了何筝身上。何筝清爽俊朗,更像画中人,何筝却摇头道,这明明是面镜子。
何筝的意思是,这是杜夏的自画像。
众人的目光便又落回杜夏的画上。
梵高画自画像的时候需要观察镜子里的自己,所以画得都是侧脸,目光斜向侧面,无法与观赏者形成对视。但杜夏笔下的那双眼却与所有与之对视的人四目相对,好像画布本身就是镜子。而如果只看这双眼,那双眼的柔和与何筝本人的深邃确实有明显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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