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长裙的主持人对这个陌生又特别的客人充满好奇,她握着话筒走过来,试着挑起话题:“这位……”
段殊应下她的疑问:“我姓段。”
居然不是黎。
主持人笑意盈盈:“好的,谢谢段先生愿意上台,您要试弹片段,还是想给大家带来一支完整的曲子呢?”
“完整的乐曲,升c小调前奏曲。”
段殊从容自若地在琴凳前坐下:“拉赫玛尼诺夫最有名的前奏曲之一,它很适合上一件拍品的气质。”
“上一件拍品是油画《风暴》……”主持人很快反应过来,惊喜道,“您是要将这支曲子送给黎先生吗?”
台下顿时难掩哗然,原本或多或少在走神的宾客们纷纷来了精神,以为将要见到这场漫长无聊的晚会上,突然上演的精彩片段。
段殊微微一笑,专注地看向眼前错落的黑白琴键,留下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送给风暴。”
修长手指有力地按下左侧三个低沉的音符,沉重的共鸣响彻整片空间,慢板起奏,追光灯落下,于是一切杂音便都隐没了。
第一乐段,结构重复的低音,被叫做命运主题,节拍缓慢,像教堂庄重的钟声,轰然响起,惊起在穹顶上停泊的白鸽。
一片黯淡的光线中,黎嘉年真正被勾起了兴趣,目光灼灼地盯着这个犹如同胞兄弟的陌生人。
他身边的陆执亦然。
他无法理解眼前正在发生的事,豢养在别墅里见不得光的替代品,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
大屏幕上显示的画面中,熟悉的手指在琴键上缓缓流连,他清楚地见到了手背上那道突兀的伤疤。
不被他允许的伤疤。
画中人被耀眼光芒笼罩着的右手,渐渐加快了落下的节奏,像蹁跹的羽毛,轻盈又缠绵。
第二乐段,情绪持续推进,白鸽动荡不安,剧烈地扇动起翅膀,令人目不暇接,急促的快板,鸟儿匆忙地飞向天空。
在交错迷离的旋律中,段殊的双手本能般按下每一个琴键,没有半分失误。
他对钢琴并没有特别的喜好,只是曾经在某部电影中饰演过一个钢琴天才,为此专门苦练了三个月,自然记得几支练到了深深刻入灵魂的曲子。
恰好其中有一首曲子,与黎嘉年的那幅油画极为相衬。
双手的律动越来越快,缠绕着揪紧了心脏,遥远的天际涌来一阵狂乱的风暴,狂潮肆虐,没过穹顶,风声里传来绝望的哀号。
来宾们屏住了呼吸,静默地听着,人群里的戚闻骁紧紧捏住了冰冷坚硬的酒杯。
身旁的朋友大感震惊,倾身过来低语,诧异那个仅有金玉其外的笼中鸟,怎么变得如此不同。
于是他平静点头,悄然松开了手心。
第三乐段,重回慢板,命运主题再现,力度却渐渐增强,风暴越来越大,吞噬了挣扎的白鸽,染成凄怆的霞光。
乐曲接近尾声,段殊闭上眼睛,光束在面颊蜿蜒,他想起那幅浓墨重彩的油画。
栗色卷发的画家收起了多余的表情,神色晦暗不明,酒红衬衣在黑暗中显得更为浓重。
陆执依然不明白缘由,但在宏大悲怆的乐声中,他心荡神驰,目光缭乱,再也看不清那道淡褐色的伤口。
天与地,教堂与穹顶,一并消失了。
暗红的霞光蔓延,虚无里淌出汹涌浓稠的海,风暴尚未停息,席卷了一切,只剩破碎。
白皙的手指慢慢地叩下琴键,长音和弦持续,深海破碎的漩涡里响起渺远寂然的钟声。
直至消弭。
乐曲结束,被调暗的灯光慢慢亮起,等待着来宾们找回失落的呼吸。
陆执尚未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便听到身边人叹息似的低语。
“我后悔了。”
他茫然地转头看黎嘉年:“什么?”
“我不应该把那幅画捐出来的,反正总会被你买下。”
黎嘉年精致的眉眼里流露出明显的不豫,口吻却是孩子气般的天真:“我不想卖给你。”
第一场风暴结束,技艺高超的演奏者躬身谢幕,在热烈绵长的掌声中,眉目间如有积雪融化,明艳恣意,神采飞扬,叫人移不开目光。
“——我想送给他。”
*
作者有话要说:
不太狗的三号!
第十二章 深海
眼前是盛大如潮水的掌声,一阵阵向他涌来,黑压压的浩荡深海,头顶的水晶吊灯异彩纷呈。
段殊忽然想起那部电影里的自己,被坎坷命运和敏感心灵折磨着的天才钢琴家,距离片尾二十分钟的时候,灵魂黑夜结束,他从人生至暗时刻的沼泽中爬出来,重拾光彩,举办了一场不需要观众的演奏会。
他在空荡荡的音乐厅里演奏了一首又一首,乐声华美浩瀚,直至大汗淋漓,精疲力竭,然后颤抖着起身谢幕,在无数观众的幻象里,在自己鲜活的心跳声里,他深深地弯下腰去。
被影像保存的回忆,与此刻在意识层面制造出来的景象重叠,令他的心中重新涌上曾熟读过千百遍的剧本文字。
[从此,他不需要别人的眼光了……]
[他拥抱自己。]
这不是台词,也不是动作与神态提示,是无法拍摄出来的内心活动,是编剧在心潮澎湃时洋洋洒洒写下的文学性段落。
但现在,段殊仿佛体会了那种心情,替另一个“段殊”。
台下最近的圆桌旁,黎嘉年刚刚对身边人说了句什么,然后目光炽热地望过来,陆执恰恰相反,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一动不动,周身的空气似乎也是凝滞的。
段殊的视线从他身上毫不留恋地掠过,转向了一旁也在鼓掌的主持人。
主持人回过神来,看向他的眼神里终于带了几分真,她看到的不再是某个和画家长得很像的人,而是那个刚刚从琴凳上起身的耀眼的陌生人。
“令人印象深刻的演奏,像是真的看见了风暴。”主持人赞叹道,“再次感谢段先生,为我们带来了一段难忘的回忆。”
段殊颔首道:“音色很好,非常好的钢琴。”
他只是上来试音色的。
简单的对话过后,段殊下台,在万众瞩目中,回到了自己最初的位置,优雅坐下,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接下来的时间里,气氛火热,这架施坦威钢琴被推上了一个超出想象的高价。
而戚闻骁手中本该用来出价的号码牌,一次也没有动过。
从风暴开始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再说过话,心中似乎只剩下不解与迷惘。
等段殊走过来时,他甚至有些刻意地移开了目光。
那个常常附和他的朋友同样有些怯怯的,不敢兀自开口。林子则面露担忧,他紧张地观察着戚闻骁的反应。
主持人落槌定音的时候,段殊像是松了口气,主动对戚闻骁道:“看来你举牌的决定是正确的,我弹得还不错。”
戚闻骁放在桌沿上的手指紧了紧,语调干涩:“你让人很意外。”
段殊闻言,诧异地回眸看他:“意外吗?”
这个衣着光鲜的纨绔富二代,毫无防备地撞进他揽尽光芒的眼睛,一时慌乱,只好从喉间挤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回应。
段殊笑了:“那你是个不合格的朋友。”
然后他回头,再也没有看戚闻骁一眼。
在风暴与风暴的交相辉映之后,后续的拍品和节目都显得苍白无力,时间流逝,这场慈善晚宴渐渐走到了尾声。
主持人讲完了结束致辞,于是不断蔓延的交谈声盖过了一整晚的文雅矜持。
平日里难得见到的一些人齐聚一堂,当然会有个寒暄的环节。
在觥筹交错中,无心社交的段殊准备独自离开,脑海里想象着今晚回家后见到的陆执会是什么样子,忽然被一道声音叫住。
“段先生,等一下。”
璀璨的灯光下,黎嘉年丢下了一众想要找他说话的陌生人,快步朝他走来。
段殊停住脚步,便听到他很是自来熟的招呼声,像是多年老友般:“我还以为结束后你会来找我,怎么走得这么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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