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一缕烟(52)
“就像你百日誓师那天那件事?”
余初心里一颤,他就知道,知静哥哥能懂他。
“我那天就特别想问你。”
谭知静笑起来,“问我什么?”
“想问你怎么想的,觉得我做得对不对。你那天说,‘你做好事都这么酷吗?’你是觉得我做得对,是吗?”
谭知静低头看了他一眼,像是种惊异的赞赏,夸赞他竟把自己的话记得这么牢。
“你当时怎么不问?”惊异过后,谭知静的眼神深刻起来,深深地看着他,问道。
余初知道他是明知故问,由此又想起别的事,“那天在酒店,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想吗?”
“哪天?”
余初一脸憨态地笑了,“你怎么说话老是绕圈子?”
谭知静也笑了,和他一样把两件事放到一起,反问道:“你那么早就喜欢上我了?所以不敢问?可那次在酒店怎么那么大胆?”
余初被他问得脸热。他现在想起那次生日趴体后做的事,依然非常难为情,他笑着摇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能那么大胆。
这时他又有新的疑问了,知静哥哥是不是不像他这样,知静哥哥是不是对于自己做的事总能知道是为什么。问题总是比答案多。
“不是完全不想。誓师大会那天也没觉得你做得不对。”谭知静一次把两个问题都回答了,然后回答余初的第三个问题:“你的那个女同学,梳辫子的那个女生,她那天说的话很有意思,不能以暴制暴,不能使用私刑之类。她似乎有个前提,默认整个世界都是在正确的规则以内的。这本身就是一个假设。实际的情况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很多地方还在沿用丛林法则。”
“理论上讲,想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就要努力维护那些规则。所有的个体,不论是处于何种立场,都应该无条件地遵从那些规则。但是那些规则的根本目的是什么?不是为了维护公平正义、在强者的手下保护弱者吗?如果因为现有规则,反而对那些规则范围以外的恶行置之不理,那是不是又和规则的根本目的背道而驰?何况谁知道什么是正确的规则?人和人的利益总是相互冲突的,应该用谁的标准?”
“所以我也不知道你今天参与的那件事是对还是错。我也不能用我的标准去衡量你们是不是做得过火了,还是对那个人的惩罚还不够。因为是私刑,就没法找一个标准去衡量,每个人都只能用自己的标准去评判。”
除却答疑的那段时间,谭知静还从没像刚才那样,心平气和地对余初一口气说这么多。余初全都认真地听完了,然后继续发问,嗓音却令人意外地有些哽咽:“但是你生气了,你还是觉得我做得不对。”
谭知静听见他的声音,不由深感意外地低下头去看,发现他双眼噙着泪水,也不向自己掩饰这种感性的泪水,心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柔软滋味。
“我生气,可能是不希望看见你和暴力沾边……也可能是气你那么久不联系我,一发消息就是要惹我生气。”
余初有些惊讶,因为总是笃定的知静哥哥也说“可能”,还惊喜他承认自己也在等自己的电话。
他下意识想说,我不联系你,你可以联系我呀!知静哥哥肯定清楚,如果他打来电话,自己上刀山下火海都要接起来的。但他随即便想起来,一直都是自己先发过消息去,然后知静哥哥才会回他。
余初低下头去,把脸贴在谭知静的胸膛上,不说话了。
“你的小脑袋瓜里经常想这些事吗?”过了一会儿,谭知静摸着他的头发问了一句。
余初这时又意识到,总是自己问问题,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而他很少问回来。
“嗯。”他只应了这一声。
可他马上就想起来,知静哥哥是和自己一样认真地关心这个世界的人呀!想起他刚刚和自己说的那些话,这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和自己说那些,他就再也狠不下心来,和谭知静拉开哪怕一毫米的距离。
“其实我特别讨厌人类。我觉得只有人类灭绝了,世界才能变得更好。”余初说。他一说完,就发现自己其实是故意用这种偏激的语气,就像他故意把那个视频发给谭知静。
谭知静却笑了:“你讨厌人类?我也是人类。”
余初傻眼了,忙摇头,“我喜欢你……全世界我就喜欢你一个人。”
谭知静笑得更开怀了,“只爱一个具体的人,但不爱整个人类?你怎么跟别人反着?”
余初没听懂。
谭知静在他头顶轻轻地拍了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基。”那语气就像在说:“小傻瓜。”
余初用小傻瓜的表情看着他,忽然问:“知静哥哥,我的第一次是和你,你高兴吗?”
谭知静立刻领会到他这个问题不是毫无来由的。余初的这个问题,和他今天打那个人,甚至和百日誓师那天的事,是连在一起的。尽管余初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这个问题是因为这两件事才问出来。
谭知静也有意外的地方,他已经发现了,余初对这类事极度敏感,在酒店那天也是,他也强调这个,让谭知静记忆深刻。
他先问余初:“你是不是特别关心第一次?”
余初已经开始难堪了,避开他的眼神,小声说:“电视里不都是那么演的吗?第一次很宝贵。”
谭知静不知道他看的都是些什么电视,提醒他:“你是男生。”
余初像是再一次被轻轻地敲了下脑袋,有些怔怔地“嗯”了一声。
谭知静想了想,说:“就算是女生,总被强调第一次也是没道理的。你喜欢看动物世界,自然界有哪种雄性有处女情结吗?有哪种灵长类有处女情结吗?原始人有处女情结吗?”
余初像是彻底傻了。
“所以那完全就是非自然的东西,和人类社会后期发展出来的道德也没有直接因果关系。所以这根本就是一个没有意义的概念。你怎么这么关注这个?”
“但是人比动物更容易嫉妒。”余初说,其实是发问,“人会嫉妒自己爱的人和别人亲近。”
可是说爱里的嫉妒,就要认真去谈爱情。
谭知静绕开了,说:“嫉妒心应该是平等的,对所有的亲近都有嫉妒心,而不是单单对那一件、还是过时的一件事格外嫉妒——说到平等,你知道印度的种姓制度吗?”
余初点头。
谭知静说:“女人的贞操,和印度的种姓,我觉得这两个东西是一样的,都是人为造出来的骗局。”
余初怔了一会儿,忽然汹涌地流出眼泪来。原来他是被骗了,他的妈妈也被骗了。
谭知静惊讶地想要扶着他坐起来,却被余初年少瘦削的身体抵了满怀。小少年在他怀里哭泣。
谭知静的手在余初背上轻轻地拍着,直到小少年的哭泣渐渐平息下来,但是谭知静的心里逐渐翻滚起来。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少年发自内心的眼泪消融了他心上的一层坚冰,让他主动踏进会在他心中引发痛苦的思想漩涡。
他对余初说:“我想起一句话,‘世界上的一切都关乎性,除了性本身。性关乎权力。’我觉得这句话特别恶心……不是说这句话的人恶心,而是说它揭露了某种人类社会的权力本质。这种本质非常恶心。”
余初那天然的智慧已经让他全明白了,他的双眼看向虚空,有些直愣,“男人拿不准后代是不是自己的,就更喜欢……处女。这本来是男人应该操心的事,最后却变成女人最看重的事……因为权力在男人手里,男人说了算……”
“异性恋男人。”谭知静以一名同性恋的身份补充说,语气有克制的嘲讽与自嘲,“按照一些规则,薪资、职级、开什么车、戴什么表,等等,将男人分成三六九等,再按这个等级给他们分配资源——包括女人,女人也成了异性恋男人可以分割的财产,也被分出等级,漂不漂亮,身材如何,是不是处女……作为男人们为这个规则争得头破血流的战利品。所以会发生你刚才说的那种情况,一张照片上同时有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对女生来说是伤害,对男生来说竟然变成炫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