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舟笑笑,挂断电话。
“于叔,我陪你喝一杯,”他用自己带来的酒,给自己斟了一杯,冲着墓碑上的笑脸说,“干。”
辛辣的白酒涮过口腔,又到喉管里冲撞,那辣味似乎不减反增,激惹得人眼底发酸,鼻腔痒痒。
“叔,跟你汇报一件事,我喜欢上一个人,他应当也喜欢我的,可他喜欢我多少呢?”孟舟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可笑,嗤笑着摇了摇头,又说,“反正我觉得我的喜欢多一点,下次我再带他来见你,你帮我看看他,好不好?他很漂亮的。”
像是为了壮胆,孟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面上漾出扭曲的人影,他的手在抖。
“叔你看人准,他不会像你和爸爸妈妈那样,离开我对吧?”孟舟眨眨眼,有水滴落入酒液,似乎是树枝上的残雨随风飘落,也许不是。
他仰头喝光杯里的酒,长长叹出一口气:“我知道他是涉案人员,可我……真的很喜欢他。叔,你会觉得我错了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
孟舟抬手取下那枚茉莉花领带夹,轻手轻脚把它放在墓碑上。
他凝视着小白花随风颤抖,仿佛已经看见它的一生,看见它很快就会枯萎,跌落,重回自然,变成这片墓地的一部分。
速朽也不朽,陪伴这一方青石碑,永远。
第32章 恶意撒娇
两姐弟在爸妈的墓前消磨挺久,聊了很多生活琐事,菜钱越来越贵,家里热水器越来越旧,拧开开关总是发出咳嗽一般的声响,烧烤店收益不错,都够孟舟挥霍办个煞有其事的网红活动了。
也互相挤兑,谁吃饭狼吞虎咽,谁化妆几个小时起跳,谁现在看小说还和小时候似的,瞪着眼睛到半夜还不睡,谁房间懒得收拾,快递盒礼品盒堆成山,亏还是生活博主云云……
把彼此坏话说尽,只是不提案子,不提秦知俊,不提那些真正让他们烦恼的东西,只说些俏皮的、有点讨厌但也不至于影响生活的小麻烦。
对爸妈,报喜不报忧是常态。
对手足,扎心插刀也是常态。
说到口干舌燥,腹中空空,三人和孟远帆、韦汀告别,去墓园外的小卖部买了点水和干粮,胡乱充作一顿下午茶,为晚饭垫垫肚子。
金乌虽然西坠,却仍兢兢业业地上工,雨水一蒸,越发热得像个蒸笼。
三人逃难似的赶回停车场,钻进车内,个个汗淋淋。和来时一样,姐弟在后排,何观澜稳坐驾驶位,兢兢业业开车。
车子上路,玻璃窗紧闭,冷气救了三人一命。
孟横舒了口气,用纸巾小心地按压走额头的汗,头枕在弟弟宽厚的肩膀上,正要美美睡一觉,眼角余光瞥见孟舟领带上空空如也,之前他爱不释手的领带夹竟然不见了,她惊讶地问道:“哎,你那美人亲手给你别的领带夹呢?藏起来了,舍不得给人看?”
“没有……”孟舟只管盯着前方延伸的公路看,好像只要看一眼孟横,就会被她撕碎似的,“我放于叔那了。”
“什么?”孟横怀疑自己听错了,倏然起身,又问了一遍,“什么叫放于叔那了?”
孟舟只能答:“就是,放于叔墓前了。”
话音刚落,孟横抬手就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把人家送你的礼物,转手就扔到墓地?我们家家教是这么教你的?”
“姐,疼,”孟舟抓住她的手,皱眉含糊道,“你不懂。”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那么喜欢那个领带夹,却把它留在墓园,当时只是一个闪念,觉得那花,那个领带夹,当时当刻,就该在那里。
就像小时候孟远帆旋开绿色的小电扇,伴随扇叶转动的嗡嗡声,给他念的那首诗,“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放下茉莉花领带夹,也是这样一种天然的水到渠成。
大多时候,孟舟都是这样,想到什么就去做,想不通的就放一边,不愿意或者懒得细究太多。
人若非要问他为什么,他讲不出逻辑分明的一二三,说了,别人也只会笑话他。他们才不会信他只是出于一种难以言说的直觉。
如此久了,就更不喜欢解释自己了。
前排的何观澜看见后视镜里,姐弟俩一副要当场比划的样子——虽然是孟横单方面准备动手了——他赶紧清了清嗓子,秀气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笑道:“横姐,我看大哥恐怕不是随手一丢,是郑重其事要把这个定情信物,留给于叔,让他见证呢。你说是吧,大哥?”
定情信物?郑重其事的见证?孟舟摸了摸下巴,这个说法听着好像比直觉靠谱,他朝何观澜比了个大拇指,不愧是好兄弟。
“嘁,”孟横不以为然,毫不留情地把孟舟的大拇指按下去,眼睛只看着何观澜说话,却句句是说弟弟,“得了吧,就小舟这个狗脑子,他哪里想得出那么多花花肠子。他就是脑子一热,冲动,等反应过来,做都做了,反悔也来不及了,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说些大丈夫落子无悔之类的屁话。”
被姐姐劈头一顿数落,孟舟有些反应不过来。他没觉得自己有错,可老话不是说“旁观者清”么?尤其是这个和他一起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女人,孟横要这么解释他抓不住、摸不着的直感,似乎也对得上。
他的大脑无法找到精细的语言,对应转瞬即变的心情,于是任由别人做出判断,说他脑子发热,冲动,不考虑后果。
这样说的人很多。不光姐姐,还有学校的老师同学,被他揍过的那些人,甚至和他合作的大部分警察,对他的印象,都是如此。
区别只在于家人们是怜爱他,师长同学是教训嘲讽,被揍的人喊着“你怎么敢打我?知道我是谁吗”,话说得狠,嗓音却是颤抖的。警察则善意提醒他,要三思,要注意组织纪律,虽然他并不算组织内的人。
这些评价代表了世间对他的标准认知。说不上讨厌这些标签,因为孟舟觉得人脑海里的自画像,大多是美化版,听听他人看法也无妨,但也只是听听。
“对,我是冲动,不冲动,我也不会离家出走,不冲动,我也不会答应给于叔帮忙做这个线人,更不会莫名其妙替人去坐牢。”孟舟把垂到眼前的那缕头发捋到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往后一靠,闭上眼,“我自己什么鸟样,我知道。”
所以他会喜欢上自己监视的疑犯,在这段随机波动的人生里,也不算太出奇的事吧。
车里冷气开得大,本该很凉爽舒适,却因为孟舟这番话,沉闷下来。
平时多做少说的人,真要开口,扔下的就是深水炸弹。
何观澜手心都冒出了汗,有一下没一下地瞄后视镜,始作俑者的孟舟,只是转脸看向窗外被夕阳涂抹成橘红的夏木,好像对风景更感兴趣。
他这大哥虽然性向和自己不同,但平时皮糙肉厚,钝感得很,日常交往和铁直男几乎没什么差别。可是很偶尔的时候,比如现在,会这样出其不意地撕开自己的伤疤,不是自暴自弃,是疲惫。
疲于解释自己。
人不像窗外那些树,树只要做自己就足够,人呢,总是有太多挂碍。
“可是我觉得吧……”何观澜吞下胆怯,试探地说,“大哥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兄弟几个,哪个不夸大哥直爽大气?”
孟舟不说话,却感觉肩上搭上来一只纤细的手,是姐姐。
“小澜子说得不错,我也没说冲动就是‘鸟样’……”孟横停了一停,接着说,“要是做什么都那么瞻前顾后,你学东西不会那么快。也正因为你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不贪图一般人汲汲营营的那些东西,那些小弟才喜欢跟你,警方才放心和你合作这么多年。”
孟舟眉稍一动,太难得听见姐姐夸自己,他有点不太相信,总觉得后面一定会跟个“但是”。这次他沉住气,铁了心眼里只有窗外的风景。
见他仍不作声不回头,孟横把手缩了回来,开始剥自己的美甲:“有时候我甚至有点羡慕你,爸爸说过,你不想那么多,认准了什么就去做,是可以做成很多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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