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浑的江水已融化进了黑夜,滁江在这个时候是落潮的,露出了白日里看不到的江滩,想要判断江水的边缘,就只有听那波浪冲刷着碎石的节奏,一下又一下的,逐渐清晰。
林知许就是在这接连不断的浪涛声中醒来的。
混沌很短暂,他很快就知道自己被绑住手脚塞进了一个麻袋中,口中被塞进一块布,塞得很紧实,直噎到了喉咙,干涩且难受。
很显然,自己马上就要被扔进江里,这事林知许不算陌生,他也做过,不过扔的是别人罢了。
“累死了就这儿吧,满地的乱石水坑,我裤子都湿了大半截。”
麻袋并不温柔地被丢在了乱石上,一人喘着粗气,伸头朝下探了探,言语间有些犹豫,
“这块儿水可不太深。”
“淹死个人也够了。”另个人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咱少爷干嘛去救人,救回来了又让扔江里。”
“行了,咱们照做就……”
抱怨声戛然止在了两声震耳欲聋的枪响下,闷热的麻袋里,林知许蓦地圆瞪了双目,就在心脏随着巨响紧缩的瞬间,巨大的水花扑打在了麻袋之上,其中一人已经落在了这不算太深的江中。
是谁!?
这个念头是本能地一闪而过,然而给林知许思考的时间并不多,脚步随之而来,他只得平复着狂跳的心脏,屏息以待。
裹着鱼腥气的风没有阻碍地从江上袭来,无差别地掠过江岸的一切,包括那柄还在发烫的手枪。
枪的主人似乎是怔住了,他沉默了片刻,才再次抬步走到了那块相对平整的石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被水花溅出斑驳印记的麻袋,墨黑的瞳孔犹如幽静无波的寒潭。
一旁尸体的眉心仍汩汩地向外冒着殷红的血,即使并非本意,仓促开枪,依然准得可怕。
对,并非本意,是身体背叛了意识,在这两个人即将把林知许扔进江中的瞬间,立刻开了枪。
明明在那之前,自己是想让这个别有用心之人就这么死了的。
死了,那个匿在暗处的人就暂时不会再轻举妄动。
对,还可以顺理成章地推给许言礼,自己只需欣赏一场狗咬狗的好戏而已。
思绪翻涌,可握着这柄枪的手始终很稳,随着手腕的抬起,骨节起伏,筋脉微凸,直到枪口瞄准的,是麻袋上那个蜷缩成一团的轮廓。
“少爷……!?”
宋焘的惊呼声让麻袋中的林知许心头猛然一震,在这一瞬间他还来不及分辨翻滚在胸口的滋味到底是什么,就被一声轻微却又十分熟悉的金属撞击声震惊在原地,正欲挣扎的身体顿时僵直。
这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许言礼的人已死,那么目标只剩一个,就是自己。
短短数秒钟,林知许已经从震惊到冷静,外面应该是段云瑞,而他可能正拿着枪对准了自己,他只能赌一把。
“唔唔……!”
像是因为听到了宋焘的那声惊呼,地上的麻袋开始奋力地扭动着,模糊不清的声音仅仅能听出音调,但这个音调很好猜。
少爷救我。
没有人知道在这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段云瑞的眼睑微颤了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但与此同时幽深的眼底映出了枪口乍现的火光,与足以让人胆颤的轰鸣。
他开枪了。
所有人的呼吸在这一刻暂停,可怕的巨响被幽黑旷阔的江面吞噬,似乎有些微回荡,但一切很快重归寂静,或者说,是死寂。
呛人的硝味弥漫着,绑住袋子的麻绳四分五裂,撼动让林知短暂的茫然了一下,随即被看不见的烟雾钻了鼻子,想咳,却被干涩粗糙的布料上闷在了喉中,开始无法抑制地抖动和干呕。
这是一种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他很痛苦,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只能徒劳地弹动着身体,将生杀大权完全交付出去,全看拿刀的人是否会施舍些微怜悯。
噎在喉中的粗布被扯掉,力道很重,整个口腔都在火辣辣的疼。
但这一刹那,江边微凉且湿润的空气宛若甘霖灌入,林知许除了拼命地喘息什么都顾不上,高昂的头将下颌绷得紧紧,就连胸膛都随着过度的呼吸而剧烈起伏,发出一下又一下的啸声。
“少……少……”
被狠狠磨砺过的喉咙难以发出完整的声音,但那双已经红透的双眼已经从茫然到恐惧,又到劫后余生的庆幸。
都这样了,林知许还在精心扮演着林知许。
喘息未止,他只觉得后颈一痛,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自己向下猛压,林知许的意识还未反应过来,却本能地闭了气。
下一秒,泛着腥气的冰冷江水毫不留情地将他包裹。
他被段云瑞狠狠按在了水中!
愕然一闪即逝,下意识的挣扎被横跨在身体上的膝盖死死压制,动弹不得。
现在的林知许或许还不如一条濒死的鱼来得痛快。
及时闭气让他的胸口还存有一丝气息,大约能支撑几十秒,林知许清楚,若是停止挣扎,会更久一点。
紧绷的身体一点点地松弛,他变得安静,任由水流在耳中打着转,击打耳膜的轰鸣让人什么都听不清,但也不必再听。
段云瑞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呢?
思考了一下,林知许又觉得好笑,人都快死了还管这些做什么。
然而很快,他便无法再保持轻松,柔软的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像一条条灵蛇,拼命地,接连不断地想要钻入口鼻。
窒息一层层地加码,让人明知会死,却仍对呼吸有着极度的渴望。
一直紧闭的唇蠕动了下,缓缓张开了一条缝隙,气泡从嘴角徐徐冒出,迅速地升到了水面。
炸开,消失。
林知许从不惧死,毕竟死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坏事。
在那个四方院里,他曾数次被这样按着呛到濒死,周而复始的痛苦。
但这次应该不一样了,这次忍过去,就不会再有下次了。
混沌不堪的思绪中,林知许停止了挣扎,在水中缓缓张开双唇,放弃了存于胸口的最后一丝气息。
气泡四散,猛烈又柔软地抚过青筋暴起的手背,以及掌下苍白脆弱的后颈,段云瑞眉心一搐,手指在不自知的时候,松了分毫。
他凌乱的领口随着粗重的呼吸剧烈起伏,忽地一坠,一道银光从怀中掉落,落在身下的岩石上,砰的一声轻响,打开了。
是那块刚买的怀表。
只是表盘上那块原本完美透亮的玻璃已碎如蛛网,如同掌下的这具身体,从挣扎到认命的放弃,静静地等待破碎。
微凉的江风掠过已被汗水浸透的鬓角,撞上堤旁的树杈,沙沙地相互碰撞着,缠绕着凋落。
入秋的江水,已开始寒凉。
被冷水浸到苍白的手捡起了岩石上的怀表,将破碎的表盘关在了坚硬的壳子里,重新握进了手掌。
一样的冷。
第42章 全是死结
晨光熹微,夜色犹重。
滁江起了一层溟溟的朝雾,随着风,或是已经早行的船只飘飘袅袅,似薄还浓。
林知许醒了,颠簸着,耳畔是阵阵轰鸣,他神思涣散,茫然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应是在汽车上。
胸口随着呼吸撕扯火辣的疼,头也昏沉着,只记得在放弃的那一刻,咸涩的江水没有阻碍地涌入,极度的痛苦,却夹杂着一丝向往。
但显然他并没有成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总之他还没死。
林知许缓缓转过头,看到了前面的两个人,才意识到自己是独自躺在汽车后座,车内很暗,唯独看见一只手,虚夹着没有点燃的香烟,随着路面的上接连不断的小坑起伏着。
也许是因为被黑夜包裹,林知许觉得这手格外苍白,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后颈,似乎还能感受到这手指带来的,凶狠且无从挣脱的力量。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段云瑞。
那个待自己如平常的,或者说比平常更多些的他,是假的。
林知许这样想着,却如释重负,卸下了浑身的不自在。
他自嘲地轻笑,眼睫轻颤着阖上,暗忖自己果然是个贱种,活该被人唾弃,被人亵玩,有人对他好,竟还会觉得不自在。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