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乐老板娘没来得及去看热闹,热闹先来她家了,她笑着接待,将今天捕的海鲜做成菜,忙得热火朝天。
小小的农家乐里摆了个大桌子,白炽灯光照得人脸有些模糊。
叶满只走到门口,看着他们之间的热闹,慢慢后退,转身消失在夜色深处。
他能做的事做完了,也吸取了一点点幸福,对他来说足够多了。
他不适应人多的地方,他该自己一个人静静,沿着小路一路走,他慢慢地走出渔村,走到了东边的断崖上。
他撑着地坐下,望着漆黑的海面,耳朵里是风起潮涌的声音,灌进耳朵的音单一而清净。
他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星,冬季大三角在大海上熠熠生辉,这里几乎没有光污染,星星太亮了,他伸出手,有种自己能触碰到的错觉。
只是刚刚伸出手,就被冰冷海风冷透。
从八月开始旅行,一直走到现在,今年即将结束了,他曾经出发的理由到现在已经到期。
接下来,他该往哪里走呢?
他正在海天之间,世界没有比这里更加宽广博大的地方了。
他闭上眼睛,风从他的耳边呼呼刮过。当他迎着风时,风声很吵,轰隆隆的,世界急于把一些事情告诉他,但很混乱分辨不清。
于是他侧过耳朵,迎向风,声音一下就清晰起来。
风对他说——
你已经从全世界最小的海来到了世界最大洋。
你值得一朵小红花。
世界有好多风雨,但没有你从前的大。
我看到光秃秃的你长出了好多枝杈,可都好细好脆弱,可怜巴巴的。
你中了一个亿,把它交出去后悔了吗?
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你想好往哪里走了吗?
你还是时时刻刻在害怕吗?
耳朵好冷,他抬手捂住,侧头,换了一只耳朵去听。
他恍惚听见了渔民的豁达笑声:白天看太阳,夜里看星星,假如阴天下雨,那就用你的心来引航。
风缠上他柔软的头发,在耳边腮边绕啊绕,好痒,他仿佛察觉到了韩竞的气息在他耳边、脸颊游移,缠绕。
有人曾说:“去找可以保护你的人,待在他的身边。”
他早就知道自己下一程的答案了。
去找想保护的人,待在他的身边。虽然他的枝杈还很脆弱羞涩,但希望能给那个人挡一挡。
韩竞没有要叶满去找他,叶满也一直在心里瞎猜,犹豫不决,不敢主动去问一问。
叶满很想他,他的耳朵幻听了他的声音,他的眼睛幻视了他的影子,他的鼻子好像能嗅到他的气息,他的五脏六腑都在向他表达情绪,它们拼凑出的叶满,在想他。
他拿出手机,划开屏幕,地图定位上,两个小点遥相呼应,像孤独地球上的两个星星。
一颗星星静止,一颗在移动,那是韩竞。
韩竞总是有方向的。
自己的旅途结束了,韩竞的二十几年的旅途也就要结束了吧。
那之后,两个人可以一起走新的路了。
他弯弯眼睛,蜷起一条腿,下巴搁在膝盖上。他垂眸注视着那个正移动的坐标,眸子里仿佛有打碎的星星。
他要去找他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是自己的恋人。
返回渔村时,恰好路过外婆家门口,门口走出两个人,正要离开。
远远看见叶满过来,停下打招呼:“你怎么没去吃饭?”
叶满笑笑,随便找了个借口:“出海晕船,吃不下。”
“是小叶回来了吗?”门口传来喊声。
叶满应了声,走进去,是孟芳兰。
这时已经快九点了,房子里只剩下三个老人和孟腾飞。
善良朴实的村民给弄来了床,拼在一起,三个人准备一起睡,已经穿上了睡衣。
“外婆。”叶满温和地扶住她,说:“外面很冷,进去吧。”
“你没去吃饭。”孟芳兰嗔怪道:“我回去找你,你就不见了。”
叶满:“我晕船了。”
孟芳兰知道他在撒谎,也不拆穿他,说:“来,跟我们坐一坐。”
门被孟腾飞关严实,少年走进厨房,端了一碗面出来,放在叶满手上。
面是热的。
他不责怪叶满没给他撑场面,递给他饭的时候仔细看他的眼睛,担忧他是不是又发病,跑去哭了。
叶满今晚没哭,只是天气冷,他鼻子和脸是红的,孟腾飞确认不好。
叶满跟着进了孟芳兰的屋子,里面开着取暖器,莫青两个老人坐在床上面,床上摊着一些旧东西,应该是在说话。
她们这个年纪了,又半生未见,可相遇时快乐得仍像年轻时的样子。
叶满很清楚孤独久了,有人靠近时的感觉,让人心里暖洋洋,快乐又不知所措,像叶满这样不容易相信人的只会躲得远远的,但外婆她们正享受这样的幸福。
“小叶,”莫青笑着招呼他:“过来。”
叶满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捧着碗,喝了口汤。
“来看看,这都是我们以前的东西。”她看上去很喜欢叶满,对他非常亲昵慈爱。
如果没有走出出租屋,叶满一直困在从前的环境里,他会觉得小孩子不喜欢自己、同龄人不喜欢自己、老人不喜欢自己,自己是个糟糕的人。
可现在,他被一些人善待了,就变得开朗勇敢一点。
他凑过去,跟着看看,说:“这是什么?”
“这是淮海战役胜利纪念章,这个是解放西南胜利纪念章。”方素芬温和地跟他一一说道:“这个是抗美援朝纪念章。”
叶满轻轻抿唇,看着那些与战争相关的物品,觉得自己越来越理解谭英。
“这个,是大姐的军功证书。”莫青拿给他看。
那些旧时的字重新出现在眼前,那个名字也出现在眼前。
慧珠。
“洪敬尧……”叶满顿了顿,说:“就是帮我带话的那个朋友,他跟我提起您的名字时我就确定要找的人是您。”
“他很好。”莫青,或者说改名莫慧珠的老人说:“家里的小辈那天赌马赌输了,把这件事忘了,迟了两天洪先生再联系我,我才知道这件事。”
孟芳兰在床上坐下,挥挥手,说:“快吃,要凉了。”
叶满对她笑笑,乖乖端起碗吃面。
他吃得很快,而且吃饭时非常规矩,筷子不碰撞碗,吃进嘴里不发出声音,把汤哪怕一点点葱碎都吃得干净。
看起来教养极好,而这些是他从小一顿一顿饭桌上被打出来的结果。
孟腾飞接过碗,说:“再吃点吧。”
叶满小声说:“吃饱了。”
吃过饭,又继续陪着看那些东西,叶满看见一块布,指了指,问:“这是什么?”
“这个啊。”孟芳兰笑着说:“这是抗美援朝时志愿军劝降美军的手帕。”
她把手帕展开,叶满惊讶地发现那手帕色彩仍十分鲜明。
最中间四个人物头像下面写着劝降的英文字母——
WHY FIGHT FOR HIM?
WHY NOT GO BACK TO HER?
IT’S NO DISGRACE TO QUIT AN UNJUST WAR!
HOW WOULD IT BE TO GET BACK INTO CIVVIES
手帕四边也写了字,叶满低头低低念出:FROM CHINESE PEOPLE’S VOLUNTEERS KOREA 1951.
来自中国人民志愿军,朝鲜,1951。
那是一段战争的证据与渴望和平的期望,太不可思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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