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池(6)
挂电话的时候,叶钦瞧见程非池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会儿天已经完全黑了,昏暗的路灯光让他看不清程非池是不是又在笑。
不管脸上笑没笑,这家伙准在心里嘲笑他就对了。
六中离最近的派出所不过两条街的距离,远远看到灯箱上的“公安”两个字,叶钦就开始发慌,脑子里掠过无数种逃脱法律制裁的方法,连赖在地上喊救命都想过了。
终究是败给面子,责任是他主动站出来担的,现在跑了像什么话?一个学校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传出去了,他以后在六中怎么混?
垂着脑袋慢吞吞往前走,前面的程非池停下脚步,把车扶靠在墙边,估摸着是到地方了。叶钦做足思想准备,沉下一口起,视死如归地抬起头,然后惊讶地发现眼前不是派出所,而是一个小而简陋的修车铺。
“老板,补胎。”程非池冲里面道。
修车铺门帘大开,头发半白的老头正在修理屋里一辆倒着放的自行车,闻言抬头道:“我这儿忙,东西都在门口,你自己弄吧。”
程非池应了声“好”,便扛起自己的车,让它侧躺在地上,撸起袖子拆轮胎。
叶钦呆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磨蹭着上前两步,扭了扭被捏红的手腕,又把出汗的手心在裤缝上蹭了蹭,居高临下地看着程非池蹲在那儿摆弄自行车,瞧不起一切的傲气又找回几分,扬着下巴道:“这破车还修了干嘛,买个新的呗。”
程非池没理他,先把前后两个轮子的气放了,撬出内胎,拿起来按在盆中的清水里。
叶钦没见过修自行车,看着程非池把内胎一截一截地在水里泡,好奇心发作:“你在干什么啊?轮胎还要洗?”
这回程非池没有无视他,一边动作一边满足他的求知欲:“看哪里漏气。”
水里开始冒小泡泡,程非池找准位置,用手掐着做了个记号,接着便拿摩擦棒打磨。
叶钦又凑过去看,觉得这活儿也忒麻烦了,挺好看的一双手弄得脏兮兮的,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你还会修车啊?”
他用的是“还”,仿佛默认程非池会很多技能。而且这话怎么听都像在攀谈,叶钦却浑然不觉,眨巴着眼睛等程非池回答。
程非池看了他一眼,拿起一块抹布扔过去:“擦车。”
叶钦嫌那抹布脏,手伸了几次都不忍心拿。他想出一个好办法,捻着抹布的一角,试探着跟程非池打商量:“我擦车,你就别……别带我去公安局了,怎么样?”
平时再怎么牛、再怎么天不怕地不怕,到底还是个没满18岁的少年,派出所里头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想到要被关进去,说不定还会戴上手铐,叶钦就怵得不行。
不过这份恐怖似乎没比被程非池盯着看好到哪里去。
程非池有一双琥珀色的瞳孔,没有表情的时候就从里头透出一股凌冽的冷气,叶钦被他看得发毛,刚想说“我擦还不行吗”,程非池忽然把视线调转回轮胎上,道:“擦完再说。”
叶小少爷一身懒骨头,在家油瓶倒了都懒得伸手扶,自己的车最多也就用的时候拎出来拍拍灰,面对眼前车座椅上红黄蓝紫的颜色,他蹲着抹了两下就嫌脏,看着斑驳的抹布恶心得想吐。
然而他又爱干净,擦一下就跑到水池边把抹布搓了又搓,如此反复几次,修车老头看不下去,冲他道:“随便擦擦得了,水费上个月又涨啦。”
通常每年到了这种天气,叶钦不管是洗脸还是洗手都开始用温水了。他怕冷得厉害,碰了几下自来水,指尖都冻僵了,听到老头的话顿时不爽,没好气道:“多少钱,我给你。”说着抬下巴指在补胎的程非池,“他修车的钱,我一起结了。”
老头干完手头上的活儿,叼着一根烟,嘿嘿哈哈地笑,也不说多少钱。
叶钦被他笑得心烦,摸口袋掏出几张红票子拍桌上:“够不够?”
老头笑得更大声了,冲程非池道:“小程你这朋友哪儿交的,出手这么阔气。”
一直专注修车的程非池出声道:“不是朋友。”
老头疑惑:“那是……?”
程非池貌似心情尚可,语调微微上扬:“路上捡的。”
叶钦臊得脸颊发烫,搓着手上的脏抹布,咬牙不说话。没有朋友、没有家人护着的自己原来这么不堪一击,这让他既羞惭又莫名觉得委屈。
这委屈在接到妈妈的电话时飙升到了顶峰,听到罗秋绫在那头问他怎么还没回来,叶钦张嘴就连打三个喷嚏,眼泪都挤出来了,忙转过去背对程非池,哑着嗓子说:“在外面玩,等会儿就回去。”
“着凉啦?快找个暖和的地方待着,我让司机去接你。”罗秋绫担心道。
“不用,我自己打车回去。”叶钦吸吸鼻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与平时无异,“爸呢,回家了吗?”
“没呢,你爸说今天有应酬,不回来吃。”
叶钦下意识回头瞥了程非池一眼,后者正在往轮胎上抹胶水,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想到父亲说不定根本不是应酬,而是去看他流落在外的小三和儿子,叶钦对着电话忿忿道:“让他应酬去吧,明天别回来,以后也别回来了。”
修完车,叶钦冷得手都不像是自己的了,缩头缩脑地跟在程非池后面,刚拐到路上,又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前面就是派出所,叶钦埋头苦思该如何跟警察叔叔交代犯罪经过,以最大限度获得减刑的机会,想得太投入,脑袋猛地撞上一堵人墙。
程非稳稳当当地站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面纸,叶钦愣在那儿不接,他只好指了指自己的脸:“脏了。”
叶钦掏出手机一照,何止是脏了,嘴角、眼下、还有鼻子上都沾了斑驳的颜料,应该是刚才擦眼泪的时候不小心抹上去的。
擦了半天才弄干净,擦完脸又擦手,周封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颜料,难擦得要命,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怪味。
一整包纸不知不觉就见了底,最后一张被叶钦拿来擤鼻涕,鼻尖擦得通红,边擦边皱着眉表达对粗糙纸张的嫌弃。
擦完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喏,纸钱。”
恢复白净的叶钦摇身一变,又成了高傲狂妄的小少爷。
程非池没看他手上的钱,而是转身跨坐到自行车上。
叶钦有点懵:“不去公安局吗?”
程非池道:“车修好了。”
叶钦愣了片刻,突然意识到什么,怒道:“你耍我?”
程非池扭头,看着路边两个小学生模样的小孩不小心把零食包装扔到垃圾桶外面,又返回去捡起来扔进垃圾桶。叶钦不明所以,愣愣地跟着看。
等两个小孩走远了,程非池慢悠悠道:“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小学生都知道。”
自打那天从修车行回去,叶钦气得几天没能睡好觉,偏偏他又怕丢人,一肚子怨气无处诉说。
后来他仔仔细细回想一遍,学校后门停车处的监控是坏的,水果刀也落在“案发现场”没带走,把他带到公安局有什么用?
分明就是为了吓唬他,故意编排的一场戏。
叶钦出离愤怒了,每天等着周封出主意找程非池的麻烦。他这边刚燃起热情,周封那边却熄火了,做了几次有始无终的计划之后,单方面宣告与一班的程非池停战。
“他一个有对象的人,怡然都快对他死心了,我还盯着他干嘛。”周封的仇恨来去如风,豁达道,“他谈他的,我追我的,只要他不惹我,咱们就互不相干。”
这回轮到叶钦憋屈了,想到那天程非池把他哭唧唧的怂样看光了,他就心里直突突,生怕他哪天一个不高兴把这事儿捅出去,让他在六中上下颜面无存。
转眼到孙怡然的生日,放学后一帮人刷脸进了刘扬帆家的会所,找了最大的包厢坐下,瓜果饮料流水一样地往屋里端。
孙怡然小姐妹多,光是隔壁几个班就来了十多个,众星拱月地捧着她,紧着她先选歌,让她做今晚的公主。
孙怡然还没能从情伤中走出来,点了一打悲伤情歌,边唱边抹眼泪,切蛋糕的时候还在吸鼻子,有人问她许了什么愿,她把手上的刀子一扔,嚎啕大哭:“我哪里不好,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啊?”
几个隔壁班的姑娘把她带到吧台边,又是哄又是劝,周封也跟着去耍宝逗趣活跃气氛。过了一会儿,不知听了谁的话,孙怡然终于破涕为笑,接过话筒,嘶吼着唱了一首《失恋无罪》。
叶钦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沙发里,蔫巴巴地歪着脑袋,有种自己已经融不进这群中二少年中的错觉。
周封给孙怡然捧完场,抱着几瓶啤酒颠颠儿地跑到叶钦这儿,开了一瓶举到他跟前:“来,咱哥俩走一个。”
叶钦推开他的胳膊,抬屁股往里挪了挪。
“阿钦怎么了?”赵跃走过来问。
叶钦看到他就没好气,馊主意都是他出的,报应却自己身上,他跟个没事人一样,真欠抽。
“诶诶诶,大好的日子,开心一点嘛。”周封眉飞色舞道,“我刚听说一件有趣的事儿,想不想听?”
叶钦嫌他吵,巴不得他赶紧走:“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周封心里藏不住事,趁那边的同学都在疯玩,没人注意这边的动静,把几个人圈在一块儿,头挨着头,神秘兮兮又兴奋异常地说:“隔壁班那个学霸……他喜欢男的。”
第七章
五点还差一刻钟,躺在床上的程非池睁开眼睛。
生物钟太准也不全然是好事,连着三周没有去便利店值夜班,周六其实可以多睡一会儿的。
洗漱完毕,把粥煮上,等锅开的间隙,程非池再次打开那本奥赛经典专题研究。他学奥数没报过班,上周跟着一班的数学老师蹭了两节课,发现自己的解题思路和老师的有很大差别,为了找到最快最稳的解题方法,他把昨天用的草稿纸拿出来重新演算一遍。
程欣起床时还不到六点,程非池已经背上包准备出门了,早餐放在餐桌上,用瓷碗盖着保温。
“妈,我今天晚点回,要去书店找份资料。”程非池边换鞋边说。
程欣走到门口:“家教不是九点开始吗,这么早出去?”
“有本书落在教室了,”程非池直起腰,抬手握门把,“我去学校一趟,顺便温会儿书。”
程欣让他等一下,从里屋拿出一副手套递给他:“去学校要骑车吧?外面冷,把这个戴上。”
程非池的单车放在二楼到三楼拐角处的楼道里,老小区的安保形同虚设,停在楼下容易被偷。他一手拎前杠,一手捧座椅,刚要把车扛起来,倚靠在门边目送他的程欣突然说:“今天有小朋友来家里上课。”
程非池愣了一下,道:“妈你在家好好休息,不用接活,我做家教挣的够用。”
“一个人在家闲得慌,想找点事情做。”程欣捂着嘴咳嗽两声,轻描淡写地说,“只是刚好想起来,知会你一声,不是为了征询你的意见。”
程非池扛着单车下楼,出小区门口向左拐,并没有往六中方向去。
最近他找了个在早餐店帮忙的工作,六点到八点,刚好错开上课时间,生意不多的话老板还会让他早点走。
周六早晨比工作日清闲,上菜收桌的时候,程非池还在思考周一到周四晚自习后的时间能不能再找份零工,十二点之前到家就行,可以骗母亲说在学校写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