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看刺刀(20)
任家远愣了一下,看看门把手,又看看自己的手,半晌才迷惑的挠了挠头:“……没反锁?”
亏老子敲了半天,这门竟然压根没锁?
偌大的公寓里毫无动静,除了从浴室里传出的哗哗的水声以外,连盏灯都没开。任家远一路拧亮大灯,推开浴室的门一看,差点被扑面而来的水蒸气熏出去。
到处都是水。
花洒哗哗的开着,也不知道开了多长时间,浴缸里、流理台、地板上……到处都是温热的水迹,而楚慈就蜷缩在浴缸边的角落里,头垂在一边,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他身上穿的一件白色棉质浴袍已经被打得透湿,因为水汽而更加柔黑的头发贴在额前,显得皮肤越发瓷白光洁。长长的眼睫沾着水汽,垂落在眼睑上,有种让人一看就触目惊心的脆弱和优雅。
任家远就这么站在门边上看着他,足足看了十几秒,才猛地回过神,用力的咳嗽了一声:“楚工?楚工?……你还醒着吗?”
楚慈慢慢抬起头来,没有睁眼,只哼了一声。
任家远大步走进浴室,没有在乎水浸湿了他的铁狮东尼小牛皮鞋。他把楚慈从地上扶起来架到自己身上,狠狠关了花洒,然后把这个漂亮的危险的极有个性的工程师弄到了卧室。
走进卧室的刹那间他觉得自己死定了,韩越亲手买下并布置的这座公寓,却从来没跟楚慈一起在这间卧室里呆过一秒钟。如今他却已经进来了两次,并且两次都抱着人事不省的楚慈。
不管真相如何,起码韩越知道了是一定要杀人的。
“你的睡衣在哪?身上衣服湿了必须要换。”
为了杜绝自己看到楚慈的可能,任家远背过身去面对着衣橱,做出一副正准备翻找睡衣的架势来。
“……”身后一片沉寂,半晌才听楚慈懒洋洋的问:“你怕我?”
任家远扶着衣橱门的手指都僵硬起来,喉咙也有点发紧的感觉:“我为什么要怕你?”
“是,你不怕我。”身后传来楚慈的笑声:“——你怕韩越。”
“……每个人都怕韩越,我只不过是其中之一。你以为侯瑜不怕他?你以为裴志不怕他?并不是只要被划归到太子党这个圈子里就能跟这个圈子的每一个人平起平坐,太子党的家族也有强有弱,太子党本人的能力也有强有弱!韩家和韩越,已经打破这个圈子好几年以来的平衡了!这样一个人,我稍微有点怕他又有什么错?”
任家远猛地回过头还想说什么,但是在触及楚慈的目光时猛的顿住了。
楚慈倚坐在床头上,微微扬起头来看他,目光平稳沉静,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孤僻的意味。
“你看,我就不怕他。”楚慈缓缓的说,声音里带着舒缓的轻慢,“我从第一次跟他打交道开始起,他对我展示出的就是绝对暴力、强势、不容拒绝、铁血无情的那一面。他打人不犯法,他合法持有枪支,他可以算作这个社会的暴力典型,所以我不愿意跟他打交道,我甚至看他一眼都觉得厌恶。不,这不是害怕,就像我整天看到一只苍蝇在家里嗡嗡的飞,我不会害怕这只苍蝇,但是我憎恶跟它一天二十四小时呆在同一个屋檐下。如果赶不走这只苍蝇,那我就自己离开。”
他顿了顿,说:“你曾经说韩越是真的喜欢我,韩越也说他以后会改,会学好。这话的真假姑且不论,但是在我这方面来看,不论他以后变成怎样的一个好人,在我眼里他始终都代表着暴力和冷血,代表着卑劣、自私、自高自大和仗势欺人。因为我永远都记得第一次请他离开我家的时候,他用手铐把我反铐在椅子上,足足两天两夜。”
任家远呆了一下,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半晌他才咳了一声,从喉咙里发出紧巴巴的声音:“为什么好好跟我说这些?”
“因为你今晚,看上去像是喝多了。”楚慈淡淡地道,“尤其是你看着我的时候。”
任家远自认早就过了毛头小子的年龄了,但是楚慈话音未落的瞬间,他脸色轰然一下精彩起来,全身血液都涨到了脸上,紧接着他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我,也喝多了。”楚慈仰起头,深深的靠在床头上,叹息的声音轻微到几乎不闻,“我只是……只是太累了……”
任家远在原地站了很长时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却也挪不开脚步,头脑空白手足无措。而楚慈就维持着那个姿势,深深的疲惫的仰起头,毫无防备的露出他线条漂亮的喉咙。
任家远知道这时他应该赶紧离开,应该立刻告辞,但是他张了几次口,都没法发出正常的语调。
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在静谧的卧室里格外刺耳。
“……喂,裴志?”
裴志在电话那边劈头盖脸的问:“你在哪儿呢老任,怎么打电话去你家没人接?”
任家远不论如何也不敢照实说他在楚慈的卧室里,不过幸好裴志也就是那么一问,紧接着就转移了话题:“赶紧来医院一趟,出事了。赵廷在春畅园楼下被砍了一只胳膊,正送到你的医院去急救,你赶紧过来看看情况!”
任家远大惊:“什么?被砍了一只胳膊?!”
任家远赶到医院的时候有点晚,因为楚慈听了电话之后要求同去。任家远本来不打算带他的,第一是他知道楚慈身体不好,胃出血刚刚出院,今晚还喝多了;第二是他知道韩越已经忌讳上了赵廷,要是他知道赵廷出事的当天晚上楚慈特地去看他了,估计又是一场麻烦。
任家远本来是打定主意劝楚慈在家休息的,但是楚慈坚持要去,态度异常坚决。他这么大的人了,任家远又不能把他关家里不让他走,何况他本身又很难拒绝这个工程师的要求,所以最终只能妥协。
两人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快三点,手术还没做完,手术室外的走廊上围满了警察。裴志正和医生等人说话,一见他们来,顿时愣了一下:“楚……工?你怎么来了?”
任家远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解释,楚慈说:“任医生载我来的。”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光线的原因,裴志脸色似乎变了一下。
“……你们刚才在一起?”
任家远猛的僵住了。
楚慈说:“他请我吃饭。”
那一声轻描淡写风淡云轻,几乎找不出半点多余的感情色彩,就像路上见面打个招呼说“吃了吗?”一样正常。
但是他话音刚落,裴志的眼神就立刻变了,任家远只觉得那目光就跟钢针似的刺在自己身上,弄得他差点打了个冷战。幸亏那只是刹那间的事,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裴志就收回目光,微笑着道:“楚工刚出院,这么晚了应该在家好好休息,怎么能随便跑过来……你来了心意就尽到了,我赶紧叫个人送你回去。——啊不,已经这都三点了,一来一回还不知道折腾到什么时候,干脆我开个病房给你睡得了。”
说着裴志扭过头去:“小张!去跟副院打声招呼,我有个朋友刚出院身体弱,大半夜的熬不得,叫他开个单人病房出来。”
一个穿警服的年轻人闻言哎了一声,转身匆匆走了。
楚慈说:“我真不想再睡病床了……”但是说着就打了个哈欠,虽然他用手捂着,眼神里却带着掩饰不了的疲惫。
“将就一晚上吧,刚出院的时候是要小心点。再说人最熬不得夜,不是说了吗?一夜吃头猪,不如一觉呼。”
裴志话说得非常温和,但是也很坚决。楚慈不想跟人在这个问题上争执,揉揉眼睛醒了醒神,问:“赵廷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直处在尴尬状态中的任家远也一下子皱起眉,认真起来。
“哦,这个,刚才跟警察谈过了。老赵今晚叫了个小姐去春畅园,结果下车还没走进公寓的时候,那小姐被人从身后打晕在地上,老赵也被打晕后砍掉了右胳膊。”裴志吸了口气,说:“被发现是在十二点半左右,一个深夜回家的邻居被吓得魂飞魄散,当时就打电话报了警。当时那条右胳膊就掉在身体边上,血流了一地,幸亏发现得早,还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一命呜呼。”
楚慈问:“有什么线索吗?”
“难说。春畅园门口是没有监控录像的,这还是上次老赵招待一帮人去……去玩,然后就让人把公寓门口的监控录像给撤了。”
说到“去玩”的时候裴志顿了一下,看上去好像临时硬生生吞下了什么话,楚慈微微的疑惑了:“玩什么?”
任家远大力的咳了几声,连裴志都尴尬的别开了目光,“也……也没有什么,一般聚会而已。”
赵廷那种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主儿,会搞什么聚会也不用多说。任家远作为一个有洁癖的医生,平时是不大去的;裴志作为一个对这方面没什么特殊爱好的男人,也是很少参加的。但是偏偏事有凑巧,赵廷让人把春畅园门口监控录像撤掉的那一次,他们都在。
气氛一时小小的尴尬了一下。
楚慈仿佛对这种尴尬浑然不觉,也没有对这帮太子党们的糜烂往事深究,只平静的问:“手还能接上吗?”
“有点危险,毕竟被砍下来的时间太长了,能捡回条命就算不错了。”
“……能捡回条命就算不错了。”楚慈慢慢的重复着,低声笑了起来:“这说明他没做过分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命不该绝,虽然掉了一只胳膊,但是还留了一命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笑着,但是语调却相当冷淡,完全不像在说一个三更半夜特地要赶来探望的朋友,任家远不禁看了他一眼。
“你们先聊着,”楚慈整了整衣领,波澜不惊地道:“我去趟洗手间。”
裴志微笑着点点头,一直看着他穿过人群往洗手间走去。
任家远“唉”的一声扶住额头,头疼无比的感叹:“幸亏今天不用我上手术,我一整天都没睡过了,真是头痛得要命……你说老赵这是怎么回事,被人寻仇?哪有寻仇的不要命,只要一只胳膊的?”
“说不定寻他仇的那个人认为这仇还不至于要一条命来偿还。”裴志收回目光,淡淡的说,“说不定那个寻仇的认为赵廷不是侯宏昌,没有撞死人家民工小孩,所以还罪不至死。”
任家远一惊:“怎么跟侯宏昌扯上关系了?”
“侯宏昌怎么死的你知道吧?一刀毙命,干净利落,整个颈椎骨都差点被劈断。你知道赵廷那条右胳膊被砍下来后的切口是怎样的吗?整个切面干净平滑,成一个完整利落的弧形,连点碎骨渣都没有。刀口从右肩胛骨砍入,割断肌肉、骨骼和血管后从腋下突出,直截了当的把右臂从身体上分离了出来。甚至当刀刃从腋下刺出的时候,都没有触碰到老赵腋下刀口以外的任何一点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