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丽少年(12)
作者:罗开
时间:2019-11-05 11:32:38
标签:欧风
“……你没来参加民政局的结婚仪式。”莱昂喃喃地说。这太不寻常了,他想,我那时候就该知道。
“我的脸上受了伤。”洛伦说。“卡罗……咬破了我的嘴唇。因为那天上午我想要留住他……我后悔了,失掉了控制,试图做任何我能想到的事阻止他出门去签字……你明白吗?”
莱昂有些迟钝地点了点头。洛伦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之后卡罗一直都躲避和我单独见面。我们在一起庆祝圣诞,新年,一些生日和洗礼……都是在家人面前,和其他许多人在一起。
直到我们一起去黑森林的那个周末。
“那天,在我来找你之前,我终于找到机会和卡罗单独待了几分钟。但他根本不容许我靠近……他告诉我说他很抱歉:抱歉他一直让我在家里接受教育,令我的世界太过狭小和封闭;我应该去上公立大学,有普通的朋友、家庭和人生,而不是困在此时此地,在无法启齿的困境里消耗所有的感情和希望。
“我想他是对的。所以我只能来找你。……我知道你有一些大麻。我听说那可以让人暂时忘记痛苦。那不对。但是我当时难过得快发疯了,想不到还有其他的办法。”
“……噢,上帝啊。”莱昂低声说道,本能地用一只手挡住了脸。“原谅我……”
但是洛伦很快地打断了他。“要是有谁该为此祈求原谅的话,那只能是我。”他疲乏而平静地说。
“因为我对卡罗的爱,令我们之间的爱受了诅咒:我们本来应该有最深厚的爱,手足之爱(affecto),可以在全世界的人面前自然张扬的,光明的爱。但是情/欲的爱(eros)** 参加了进来,让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意味,使我们再不能够回到阳光底下……
“卡罗爱我,但又不能爱我,不能用那种我要的爱的方式,我的爱只给他带来无尽的苦楚,我令他痛苦……我能感到他的绝望,因为那种绝望也是我自己在经历着的,每一天每一刻……但我又不能够不去爱他。
“——所以我们没法再这样下去了。”
那种平静的语调几乎让莱昂起了一阵战栗的感觉:他能感到那种平静下深藏着沸热如火的热情,危险的,足以烧毁一切理智和整个世界的可怕热情。
“请你不要再说了,洛伦。”他求饶也似地说。
洛伦苍白地微笑了一下,说:“我吓到你了吗,莱昂?我以为你是什么事情都不在意的。而且你也有一半的拉丁血液啊。”
我有。莱昂想。所以你才让我害怕。你说的这一切……
洛伦把一只手放在他手上。他的手心冰冷而潮湿,手指在微微发抖。
“莱昂,答应我你会帮助我:我需要在卡罗回来之前就离开这里。我不能够再见到他。我说不好和他再见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在发生了这一切以后……
“在这一切都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之后。”
*欧洲各国对于兄弟姐妹(包括同父异母/同母异父)间发生的成年和自愿的性/行为(sibling incest) 是否进行惩罚(特指刑事处罚而不仅仅是禁止通婚)的立法上有极大差异。一些国家(如西班牙、葡萄牙、法国、比利时和卢森堡)不禁止此类行为,而另一些国家(丹麦、奥地利、德国、瑞士等)则将其列为刑事罪名(处罚上限为监禁2至5年不等)。瑞典、芬兰和挪威只惩罚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间的性/行为(瑞典是唯一允许half sibling即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结婚的国家,前提是获得政府的特许)。意大利的情况尤为特殊:一般情况下并不惩罚,但若为公众知悉而造成社会丑闻,则当事人将面临2-8年的牢狱之灾。——因此洛伦提到在聚光灯下暴露所带来的危险。
**古希腊人将人类之爱区分不同的形式而分别命名:亲人间的亲情之爱(希腊语 Storge;意大利语affecto), 朋友间的友情和好感(包括柏拉图式的爱情) (Philia),带有情/欲意向或受其驱动的情爱 (Eros) 和无条件(亦无索求)的纯然精神之爱(在宗教意义上尤指神对世人之爱以及人对神的爱) (Agape)。洛伦的中间名Agapeto即来自于精神之爱的Agape——但这个人物所代表的意义则正好与之相反。
17
莱昂睁着眼睛,在昏暗中看着天花板。
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这所房子里的人也都已散去——在洛伦的要求下他让警卫和值勤的护工也离开了。这会儿窗外和走廊里静悄悄的一无声息。
洛伦在他身前的床上睡熟了。谢天谢地那些药片总算发挥了作用。他一度怀疑萨森堡博士给了他一些淀粉糖丸来把他打发走:她看他的样子好像并不真正信服他需要那些药一样。
现在我可以起来回家了。他听着洛伦均匀的呼吸,心想。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但他坐在那里没有动。好像有一种需求——他生平极其罕见出现的那种需要静下来想一想的需求——把他绑在了那把椅子上。
他身上的衣服有一大片是湿漉漉的。是洛伦的眼泪。当他答应了他会帮助他尽快离开以后,他说了“谢谢”,说了两遍。然后就开始落泪。
是一点声音都没有的那种哭泣。大颗大颗的泪珠掉落下来,落在桌子上和地板上,落在他自己的身上。莱昂从来没见过那种哭法。好像整个人身体里的水都变成了眼泪,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像断了线散落的一串珍珠那样落得到处都是,不可收拾。
——就好像他答应了那句话以后,计划就已经实施了,而卡罗和洛伦就已经永诀了一样。
多么可悲的爱情关系啊。他想。那种爱情看起来给人的苦痛远多于欢愉。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念头给他带来些许不安的感觉。似曾相识。他在椅子上不自觉地挪动了一下。
是什么人在不久以前说过这种话呢?
想起来了,是他自己:在罗腾堡那家医院的穿堂走廊上,他哂笑着说:“多么可悲的爱情关系啊。”
但他为什么要说那句话呢?
……因为柯特•海尔曼。弗洛雷在一片兵荒马乱中打电话把柯特从法兰克福叫了回来。在最最混乱的那几天,柯特帮助他们处理着一切事情,一如既往的冷静、干练和可靠。他没有什么机会和他说话,因为几乎所有的时间里,都会有一个或几个人在叫:“柯特呢?柯特!”
只有那天晚上,站在住院部前面的走廊上,他们略微交谈了几句。主要还是在讲公司合作运营的状况,然后不可避免地,提到了卡罗的自杀企图。他记得他嘟哝着说:“我实在不明白,卡罗根本就不像是会自杀的人,更何况是为那种事情……”
柯特似乎是吃了一惊地转过头来看着他,说:“他在爱情关系里感到绝望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这话实在令人难解,他迅速地思考了一下,终于认定那只是针对他自己的嘲讽。因为卡罗当然并不爱他。他也看不出他爱任何人——除了洛伦。但那时候他完全没想到那上面去。
他嗤地笑了一声,说:“多么可悲的爱情关系啊。但愿我们都能早日解脱。”
然后他记得,柯特,在长廊冷冷的日光灯柱下,用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他,慢慢地说:
“莱昂,你有过无数个情人。但当真正的爱情在你面前的时候,你是认不出来的。”
莱昂感到身上一阵发冷,就好像那个回忆带来了那天夜晚吹过长廊的寒风一样,令人悚然而生寒意。
……真正的爱情。他想。其实我早就应该知道了,不是吗?
那是他在夜半走进别墅时,看到书房里的情形:卡罗和洛伦一人坐着一把扶手椅,中间有一盏小小的台灯,两个人相隔了一个房间那么远。没有说话,没有动作,就是那么坐着。不去看对方,连眼光都不会交汇。
那种沉甸甸的悲伤,所爱近在咫尺却不敢靠近的绝望心情,以及那对彼此热切、焦灼而无法平息的渴望和欲念,漫布在空气里,那么强烈。以至于他仅仅是靠近就感觉到了——他像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那样迅速退了回去,上楼去到自己的房间,下意识地不去打扰他们。
真奇怪,现在看来是那么的明显。但当时他就是不明白。
……而他现在也理解了,为什么在开种马会的那天,卡罗在浴室里会对他如此粗暴:因为他冒冒失失地闯入,撩动了他压抑已久的情/欲。然而卡罗的情/欲并非是对他的,他真正的欲念注定无法得到满足。因此他近乎侮辱性地对待了他。
过后他表现得那么彬彬有礼,那些温柔文雅的亲吻,所有的亲密举动都戴着礼貌的面具。归根结底那些举动并不是给他的,是给外界,甚至是给洛伦看的。他希望以此证明,也许是自我说服,他可以从那个不能见光的爱情深渊里逃脱出来……
但是他没能成功……当他走到他房间里,看到他和洛伦两个在床上拥抱着的时候,那么强壮的男人,瞬间被彻底打垮了。
我们失败了。洛伦说。我们两个。
但是爱情胜利了,不是么?
不可理喻的爱情……
真正的爱情。
莱昂抱住了自己的胳膊。他觉得不安而烦躁,仿佛触动了什么了不得的念头。危险的念头。像无知的人打开了装有魔鬼的陶罐。
我得起来回家去。他再一次对自己说。已经很晚了。
他站了起来,穿过套间的起居室,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了门。这时从楼梯底下传来了一声响动,似乎是有人打开公寓的大门走了进来。
莱昂探头向下望去。一时间他感觉好像血液都凝固在了头顶:走进来的人是卡罗•特兰提诺。
比他能够转的念头更快,莱昂一个箭步又冲回了房间,随即关上了房门。
18
“嘟——”
莱昂坐在浴室地板上,看着自己手机的屏幕。
“嘟——”
呼叫对方的铃声在寂静中显得那么响。
“嘟——”
为什么我现在要给他打电话?
“嘟——”
……没有人接。莱昂叹了口气,正打算按下终止,那边轻轻地咔嗒一响,接通了。
“莱昂?”
莱昂的心脏几乎要跳到了口中,他压低了声音:
“柯特,对不起……”
他停住了。这么开头似乎有点奇怪。
一个念头掠过脑海:我好像,从来没向柯特道过歉。
他总是在找柯特的麻烦。要他去处理丑闻。醉醺醺地吐他一身。害他穿着不得体的衣服去参加活动。在各种一地鸡毛(交通违规、禁制令和违法犯罪)里找他去解救。半夜里给他打电话要他出门。
偶尔他也感到过意不去,却想不起来要如何道歉:起先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后来就变成了“为几个星期/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忽然去道歉很奇怪”,再后来就忘掉了。
……莱昂摇了摇头。现在可不是去想这些过往的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