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衷(87)
事不关己的人自然可以做到不带情感的理智分析,尹正则认为尹谌是聪明人,想通之后也会赞同他的观点:“但是,若不是他年轻不懂事,既天真又愚蠢,脑热之下把什么‘不放弃’‘不后悔’当成美德,何至于弄成那样?”
时针缓缓走过12点,日历后翻一页,已经是第二天了。
窝在沙发上打瞌睡的唐柊突然惊醒,撑着扶手坐起来,向门口张望,尹谌的拖鞋还摆在地垫上,拿起手机看,也没有新消息或者未接电话。
算算已有三个多小时,再麻烦的资料也该查出点头绪了,唐柊拨了尹谌的号码,手机紧贴耳边耐心等待接通。
绵长的嘟声在安静的环境中格外响亮刺耳,唐柊边听边默默数着,一声,两声……十三声,十四声,直到嘟声暂停,系统发出“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的提示,也没有被电话那头的人接起来。
深夜寒风四起,唐柊握着手机走到窗边,有些茫然地向外张望。
雨已经落下来了。这个季节的首都降雨量极低,遮云蔽月的雨幕沉重而锐利,从形态上来说更似冰雹,砸在窗户上发出细密钝响,唐柊的心跳也跟着密集起来。
他又打了一遍尹谌的电话,没人接。他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开始怀疑信号有问题,走到阳台上打,还是没通。
唐柊焦虑的时候有啃手指的习惯,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疼,已经把食指的指甲都咬秃了一块。
尹谌从来没有拒接过他的电话,无论学生时代还是重逢后之后。唐柊的预感向来很准,他觉得一定发生什么事了,八点多那通电话里尹谌的语气就不太正常,他早该察觉的。
无规律的心脏搏动渐渐发展为心悸,唐柊抖着手给尹谌发短信:我不要糖葫芦了,也不要菜园小饼,你回来好不好?
难道下雨天堵车,正好手机没电了?
还是查资料累了,在医院睡着了?
又或者没带伞,被困在路上?
……
各种有道理没道理的猜测将唐柊的脑袋填满,持续疯涨的不安让他再也等不住,他迅速披上外套,抄起玄关的一把伞夺门而出。
事实上尹谌已经回来了,只是没有上楼,在楼下人行道边的长椅上坐着。
头顶有交错的树枝遮蔽,几滴钻过缝隙的雨落在头顶时,他也只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冬天的雨也有气味,干净的、冷冽的,带着些微苦涩,是他自分化以来就能准确辨别的味道。
鲜少有人知道,尹谌曾接受过第二性征认知方面的心理疏导。
彼时的他戴着Beta的面具生活,因为家庭变故对信息素这种东西存在的意义难以认同。他不认可自己Alpha的身份,甚至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以能闻到信息素、会受其影响而羞耻。
尤其在唐柊离开之后,这种想法愈演愈烈,到了不得不接受治疗的地步,后来在学校心理咨询室以及医院心理科的帮助下,才慢慢走出这个病态的误区。
心理医生们爱追根溯源,寻找心理疾病的诱因,最终找到的因素就是那场大雨中堪称惨烈的分手。
他们一致认为,如果林玉姝那些关于“信息素是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的灌输潜移默化中给他渗透了扭曲的讯息,那么唐柊分手时说的那些话便是一个引子,当年企图用“我是Alpha”留住唐柊的举动便是火上浇油,将他长久以来压抑的愤恨和自卑悉数引爆。
烈火燎原,烧心灼肺,余烬时至今日仍飘在空气中,哪怕已经决定妥协接受,这无关情爱的恨仍存留心底,再难消除。
可是就在刚才,他亲自验证并推翻了长久以来的坚信的东西,他的那些恨突然缺了支撑、没了落点,变得十分不讲道理,甚至有些荒谬可笑。
与此同时,又有另外一种更剧烈、更持久的恨蔓延上来,不仅造成了生理上的刺痛,还桎梏了他的脚步,让他只能坐在这里,不敢面对唐柊纯澈如初的目光。
他恨自己心盲眼瞎,没能继续的学业、与社会脱节般的天真、磕磕绊绊的英语、粗糙的双手、手臂上的伤痕……每一样都是摆在他面前的线索,他却到今天才将它们串联起来,拼凑出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作为一个自分化起就处于弱势地位、需要保护的Omega,唐柊的腺体第一次损坏是在十五岁那年,加害者是他的亲生父亲。
尹谌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件事,只能从数度将他惊醒的噩梦、简短的手术报告,还有那个宛如失心疯的女人的言语中,勉强窥探到一段模糊的画面——
潮湿的卫生间,逼仄的墙角,Alpha丧心病狂的掠夺,激烈的反抗挣扎,最后是为了自保又念及亲情,无可奈何刺向腺体的一刀。
这种事已经唐柊不是第一次遇到。他曾经被几个Alpha围堵到被动发情,试过一盆凉水迎头浇下无效,最后侥幸逃脱,因此清楚地知道碰到这种事一旦跑不掉就只能任人宰割,那一刀是他被逼到绝境做出的选择。
后来他学会遮掩,尽量低调,上Beta学校既是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也是为了自保。
一个出身贫寒又过分漂亮的Omega,对别人而言普通的生活对他来说犹如踩在刀尖上,理应最安全的家也无法给他带来庇护。
好不容易等到天降报应,与禽兽无异的父亲因为滥交得了脏病住院,家里的钱流水一样往医院送。
他知道这是个无底洞,就算这次治好下次还会复发,禽兽之所以被称为禽兽,因为它从骨子里就是坏的。
他终于自私了一回,为了不再度陷入孤立无援的恐慌,也为了自己和奶奶的将来,哭闹着不让卖房子救父亲,结果招致了周围邻居以及同学们往后数年的鄙夷与嘲笑。
再后来,他遇到了一个人。
在他眼里,那人是天上的星星,是长夜里的灯火,是他艰难困苦的生命中唯一的向往。
为了和那人在一起,他努力学习、积极面对生活,想着终有一天能不用掩饰伪装,和那人手牵着手站在阳光下,日子不用多么富裕,安心、安定就好。
就在这个时候,他从旁人口中得知,他喜欢的、想与之共度一生的人不只是他心中的星,也是天上真正闪耀的星。
身份地位的天堑鸿沟让他自卑让他无措,却没有让他萌生退意。他想再争一争,抢一抢,在收到来自握有重权的上位者的警告,抱着一线希望仍紧紧抓着不放。
可是命运酷爱跟他开玩笑,总是在他看到希望的时候给他沉重的一击。
那三个Alpha向来手段卑劣,得了好处还不够,仗着有权势大到可以只手遮天的人撑腰,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动了更坏的心思,步步逼近,企图将他终生标记,占为己有。
而被充满恶意的Alpha包围的Omega除了束手就擒,唯一能做的便是摧毁自己以求逃离困局。
有雨落在额上,顺着脸颊滑落嘴角。
尹谌不知道当时的唐柊有没有哭,只能凭想象猜测他一定很害怕,在心里默念了无数声自己的名字。
尹谌更不知道唐柊在明知道腺体二次损坏的后果的情况下,在身边没有任何防身物品的情况下,是如何狠下心来,用手指作刀刃,把对于Omega来说比生命还重要的腺体抠得鲜血淋漓,一次长达八小时的手术都没能修复好。
白纸黑字的手术记录,虽仅有供同行参考的寥寥几行,只需稍一回想便历历在目——
术后第1天,病人两次全身抽搐,用药后陷入昏迷。
术后第3天,出现排斥反应,病人全身疼痛,注射镇定剂后仍无法正常入眠。
术后第15天,镇定剂用量濒临极限,采用物理方式将病人手足捆绑,防止患者自残。
术后第30天,患者体征不稳,脉搏、血压等指数下降,并伴有呕吐眩晕症状。
术后第33天,患者陷入昏迷状态,体温偏低,采用鼻饲强制喂食。
术后第45天,鼻饲摘除,静脉注射营养液。
术后第60天,患者连续三天高热不下,根据Omega医疗护理手册进行降温处理。
术后第61天,患者要求出院。
术后第80天,患者因抵抗力低下肺部感染引发高热,办理住院。
术后第100天,患者开止疼药,再次出院。
术后第121天,受到周围Alpha信息素影响,患者出现呼吸困难和呕吐症状,办理住院。
……
作为医护人员,初看这些文字,尹谌考虑的是当时的操作是否得当,并对这位病人在身体未愈的情况下几度要求出院感到不解,认为这是一种对自己的生命极度不负责任的行为。
而现在,这些文字带给他的全是触目惊心的画面,还有锥心刺骨的痛。
他没有亲身经历,光看这简单的记录尚且难以忍受,当时的唐柊该有多痛呢?
哪有什么有钱的Alpha、什么出国过好日子,退学之后唐柊就再没进过比学校更好的地方。
因为缺钱,他先是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由着技术和设备都不达标的医院为他做足以剥夺性命的腺体二次修复手术;因为缺钱,最重要的几年恢复期没有吃上对症的进口药,任由强力止疼药弄坏了身体;最后还是因为缺钱,在本该卧床修养的时候拖着病体出去打工,没学历也没有足够的体力,能干的活儿很有限,布满伤痕的手在洒了清洁剂的凉水里泡了又泡。
唐柊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在生死线上挣扎了足足七年,就为了能全须全尾出现在他面前,跟从前一样对他笑,让他毫无负担地接受他的好。
雨还在下,尹谌像一尊立在雨幕中的雕塑,带着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喘息和心跳。
随着出现在头顶的遮蔽物,刚才还肆虐嚣张的雨尽数收敛,周身被笼罩出一片无风无雨的地方。
“不回家,坐在这里干嘛?”
清亮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天边,尹谌抬起头,对上唐柊充满担忧的眼神,思绪忽然飘到那年下着雨的天桥,被担心着的自己第一次感受到这样不计回报、纯真朴实的温暖,满脑子只想着把他留在身边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