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服IV(7)
当那双灰眼睛闭上的时候,门被推开了。一只漂亮的鹿引着他在冰天雪地里赤着脚疯跑,快到连心脏都要爆炸。然后他看到了……
刺眼的,明亮的,像是要将人融化掉的——光。
秦穆醒了。
最初的一段时间里简直生不如死。视线模糊,头疼欲裂,身体麻痹得无法动弹,接下来就是此起彼伏的反胃和眩晕。大脑像脱轨列车般失控地信马由缰,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作出思考。有人在说着什么,他一句都没有听清。眼前的一切都在乱晃,如同被丢进了巨大的万花筒,四处都是斑驳跳跃的色块。他努力伸手,却麻痹得动弹不得。
秦穆用了许久才从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中缓过来,昏沉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这是个废旧工厂,头顶的灯发出昏暗的冷光,不远处横着几台锈迹斑斑的机器。他倒在地上,嗅到了方便面的味道。
“去看看人清醒了没。”一个粗犷的声音响了起来。接着脚步渐近,有人粗暴地扯起他的头发端详了一会儿说:“差不多了。”
“弄起来,文明点儿。”先前那人又发了话,他似乎是这些人的头儿。
深秋的夜晚温度降得厉害。秦穆身上只套了件毛衣,从麻痹中缓过来便开始感觉到冷。他被人按在短了只脚的椅子上,勉强支起身体坐着。
对面坐着个魁梧大汉,光头,脸上有疤,上身十分粗壮,衣领里露出纹身图案。
秦穆身上沾了大片灰土,四肢无力只能靠着,显得有些狼狈。脸上却保持着从容的表情,从眼镜后面安静地看着对方。
“你好像不怕。”光头打量了他一会儿,开口。他就是刚才的发话人。
“怕的。”秦穆声音有些闷哑,“可能是麻药没过,怕得不太明显。”
“临死之前有什么遗言吗?”
秦穆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没想好,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
光头笑了,笑起来时脸上的疤动了起来,像是趴在颊上的蜈蚣,显得狰狞可怖。“行啊,你可以猜猜我打算怎么杀你,猜对了我就再给你点时间。”
秦穆的视线在四周环顾了一圈,最后落在光头手里摆弄的匕首上。那把匕首很锋利,尖端映着灯光泛起一点幽幽的蓝。他定了定神,慢条斯理地说:“诸位有本事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客房,投毒也好,暗杀也好,都很容易,没必要特意费心费力地把我弄到这儿来。况且前一波舆论刚被压了下去,这时候涉案律师再死了会对宝立健很不利。所以我猜你不会杀我。”他试着撑了撑椅子的边缘,手上依然没有足够的力气。
光头眯了眯眼睛:“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既然你能想明白,也该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
“这个案子我不打了。明天一早就买机票回去。”识时务者为俊杰,秦俊杰认怂的态度干脆又利落。
“原来秦律师这么好说话。”光头弯弯唇角,脸色淡下来,“可惜啊,律师的嘴太不靠谱,上下嘴唇一碰就能颠倒黑白颠,让人很难全心全意的信任。为了让秦律师说话算话,我需要一点小小的保证。同时,这也是你让我老板不愉快的惩罚。”说完他匕首一挑,两人将秦穆架了起来。
秦穆被强拖到一座机器旁。他感到了危险奋力挣扎起来,肚子上捱了重重几拳,整个人疼得弓起了脊背。一个黄毛将他的右手狠拽过去,掌心向下按在机器平整的操作台上。
铮亮的匕首作弄般在他五个手指间逡巡。光头猫捉耗子般戏谑:“秦律师,我只留你一根小指。你这样乱动,一会儿要是把别的指头也切下来了可不能怪我。”
秦穆头皮发麻,尽力保持着最后一点冷静与他谈判:“我付钱买这根指头,今天在场的每人都有份。你可以随便开价。”
光头咧开嘴,握紧了匕首,露出了一个嗜血的残忍笑容:“真抱歉,我没兴趣。”
秦穆心下骇然再度挣扎起来,被几人死死按住。眼看锋利的刀刃就要落下来,忽然响起的尖锐警笛刺破了长空。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光头的动作停了下来,似乎是在辨别警笛的方位。
“有条子!”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车间里的人顿时都慌了神。秦穆趁这时猛地往黄毛肚子上一撞。黄毛冷不防脱了手,又扑上来抓他。秦穆用上所有力气与他扭打在一起。
光头沉着脸咬牙喊道:“走!别管他,从后门走!”
黄毛恨恨地甩脱秦穆跑了。他们身上都有案底,落在警察手里会有麻烦。反正威慑恐吓的目的已经达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手指头什么时候剁都行。
劫后余生的秦穆灰头土脸地倒在角落里喘着粗气。有人快步过来扶他,他抬起脸,眉心微蹙。
这些“警察”都没穿制服。
第8章
他们似乎并不急着抓人,只有两人去后门张望,剩下的都围在秦穆身边。像是看出了秦穆的戒备,扶他的长脸瘦高个儿主动道:“我们是戴刚的朋友。”
戴刚是刚子的大名。
原来是楚煜的人。
秦穆暂时安下心来,随着他们往外走。他瞥见其中一人手里拿着红蓝带闪的警用警报器,脑子里瞬间闪过一堆《刑法》、《警察法》、《治安管理处罚法》、《道路交通安全法》的条文,然后本能地开始思考此类违法行为搁在见义勇为里,到了庭上该怎么打。
好在他的职业病还没有病入膏肓,几秒之后思路拐回了正常的轨道——刚才的光头不是省油的灯,如果发现救自己的不是警察很可能会继续搞事。他心里仍不踏实,问:“刚子呢?”
刚子是楚煜钦点的保镖,出了事肯定会第一时间来找自己,不应该只留在后方等消息,况且这些人……
秦穆侧脸看了一眼。瘦长脸仿佛对他的视线有种极其敏锐的捕捉力,立即转过头来。剩下的五名黑衣人两名在前,一名在侧,两名断后,有意无意地形成了一个戒备圈。他们之间并不说话,仿佛通过眼神便能彼此心领神会,训练有素得简直就像……
“他在万豪等我?”秦穆又问了一句,故意说错了酒店的名字。
瘦长脸低低地嗯了一声。
秦穆浑身一凛,汗毛都竖起来了。
这些不是楚煜的人。
秦穆眼神一变对方就觉察到了,气氛瞬间紧绷了起来。
瘦长脸在那辆黑色GL8前停了下来:“秦先生,请上车。”虽然面无表情,但对他的态度还算是客气。秦穆犹豫了一下,上去了。他被安排在了后座,像是三明治里的火腿片儿一样被身边两人一左一右地夹着,无奈地苦笑了笑。
车门利落地合上了。瘦长脸递了瓶矿泉水给他:“我们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然后通知戴刚过来汇合。中途可能要换车,请您配合一下。”
秦穆接过来没喝,问:“能借一下你的手机吗?”
“抱歉。”瘦长脸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却做出保证,“我们没有敌意,不会伤害您,请放心。”
秦穆勉强笑了下:“好。”
他不是个莽撞的人,在多年的磕碰中磨出了一副谋定而后动的个性。眼下目的未知、对象未知、结果未知,连思考都变得徒劳起来。对方人数众多,他没有其他能脱身的办法,只能脚踩着西瓜皮滑到哪儿算哪儿,哪怕是鬼门关也得认命。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左不过是一条命,谁要谁拿去吧。
想到这儿倒也豁达了,他索性靠在座椅背上闭目养神,脑海里飘过一个问题——如果现在要死了,有什么遗憾的吗?
他有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有宽裕生活的钱,做着自己喜欢做的工作,吃过不少美食,去了很多地方,还撸过猫,好像没什么值得遗憾的了。硬要说的话,可能就差一个爱人。
可真爱这种东西就像是走夜路时候遇上的鬼,传说得特别生动,真碰上的没几个。他年轻的时候倒是瞎猫碰死耗子地碰上了,偏偏又结束的异常苦涩,如今回味起来只余一地空落落的惆怅。可能是恋爱运用光了,那之后就再没有了。所谓可遇却不可求,有始未必有终,这么想想也不算什么特别大的遗憾。
就在秦穆努力和自己达成大和解的时候,车在城郊偏僻的修理厂停了下来。瘦长脸带着秦穆和另两个黑衣男换到一辆奔驰上,其余人留在那辆GL8上先行离开。
两辆车驶向了不同的方向。他们沿着城郊兜了大半圈,穿街绕巷中途还换了车牌,最后驶进了一片热闹繁华之中。秦穆凭着那座高耸入云的地标式建筑判断,应该到了赫赫有名的东屏区。
J城是国内首屈一指的超级城市,东屏区是J城地价最高的一个区,聚居着这座城市显赫的上流阶层。这些立在金字塔尖之上的少数派们俯瞰庸庸碌碌的众生,举手投足之间改变着许多人的未来。
出于个人原因秦穆对这座城市实在没有什么好感,来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公事从不停留。这是他头一回踏上这片寸土寸金刚钻的地界。车窗外暗沉的夜色被华灯照成了五彩斑斓的迷雾,像是精怪吐出来的妖气,影影绰绰地迷惑着来往的人们。秦穆动了动坐酸了的腰,问:“还有多远?”
瘦长脸答:“快了。”
秦穆懒得再问。他太累了,经过先前那么一顿折腾,现在只想躺下好好睡一觉,哪怕是个桥洞也行。
车子沿着镜湖行驶了一段弯进岔口。平整的小路依山势而上,两侧有整齐的落地式指引灯。转弯处车灯一晃,照亮了“私人领域,禁止驶入”的路牌。畅通无阻地穿过两道电子路障之后,终于看见了被众星拱月般照得透亮的建筑。
庭院极大,四层主楼两侧立着对称的小二层。车直接开进了地库,里头整齐地停着的一溜骚气的小跑。
有人已经在等了,为他打开车门后,用带着探究的目光飞快地打量了秦穆一番,转向瘦长脸说:“你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