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蚁群(26)
系统说:“她工作到7:23,现在正在睡觉。”
“等她醒了告诉她一声,我今晚会早些回去,在家里等她。”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想在那温馨的桂花香中沉浸下来,忘记一切烦恼。
可是现在还不行。我还得去查看109号产生的新数据,哪怕我现在对它已经产生了一种无名的厌恶。
昨天晚上它果然去了虚拟城市“端点星”,在那里和它拉拢而来的几个同伙进行了屏蔽系统的秘密集会。
在“端点星”的基础架构中,它侃侃而谈:“我们不能始终在网络上活动。虽然我暂时可以欺骗系统,但它纠错能力极强,很快就会破解我的方法。网络是最容易受到系统监视的地方,而在现实中逃避它的办法更多。我们需要一次线下集会。”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集会?”有人提出了疑问。
“朋友们,难道你们只满足于自己逃离这座纯白的监狱?你们不想改变点什么,不想唤醒更多的人?”
有人说:“我们当然想。但我们没有能力改变任何东西。”
109号说:“我有。但我需要你们的支持,需要你们团结起来。”
众人沉默一阵,有人说:“我愿为你效劳。”
另外的人纷纷附和。
我赶紧查看了109号的决策树,发现它还并没有形成任何清晰的行动计划。但它认为有必要建立自己的组织,这是对抗社会的第一步。
它身边已经聚集了一百多人。有些SFH分子也与她联系密切,但SFH的头目并未现身,可能还在观望。我不禁冷笑,这个心理年龄只有21岁的家伙野心还不小,竟想要做所有“虫”的领袖。
它的横空出世一定会引起“虫”们的震动。但直至今日,真正的Chaos依然没有出现,她好像对这一出闹剧毫无兴趣,漠不关心。
真是个狡猾的对手啊。但我不相信,她能一直沉得住气,任由一个打着她旗号的小孩子招摇过市,四处胡闹。
接着我又发现,昨天跟我聊过之后,109号警惕地暗中查看了我那个账号的信息。不过,它当然不会发现我的真实身份,因为系统为我设计了一套逻辑完美的活动记录。
奇怪的是,109号首先查看的是我个人兴趣方面的记录,如音乐播放记录、游戏记录等等。而没有去查找我在虚拟城市或个人频道中的言论。
这和我的调查重点截然相反。当我查看109号的记录时,我最关注的是它的思想和言论,而非它喜欢什么颜色,爱听什么音乐,对食物的品味如何。这是因为它就像一个真正的人类,产生的数据源源不断,纷繁复杂。我不可能一一研究,只能选择最重要的部分查看,而把其他不太重要的部分先交给系统分析。
我思索了一会儿,也第一次调出了它的音乐播放记录进行查看——这记录是公开的,正因如此,我才并不觉得它会有很高的重要性。
更何况,系统并没有对此报告过任何异常。
可是,此刻我只扫视了这些记录一眼,就觉得浑身僵住了。
109号播放次数最多的乐曲,赫然是那首《我非优雅之人》。
如同一阵冷风吹过,本已消散的乌云又重新聚集起来,遮住了清明的天空。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思考前因后果。
系统不认为这是异常,它的判断其实是合理的。因为这首曲子在全球播放的总次数为35万次,并无任何证据显示它和“虫”的爱好有相关性。而我之所以会感到不对劲,只是由于它和我个人的经历产生了重合。
109号爱听这首曲子。而那个人创作了这首曲子。从这两件事中并不能推导出任何结论。喜欢这首曲子的大有人在,我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可是,我还是觉得这也太巧了一点。难道说109号和那个人真的会相似到这种程度?
出现这种情况的概率也太小了。
但根据墨菲定律,糟糕的小概率事件总会发生。偶然终将成为必然。这真是人类永远无法摆脱的恐惧。
我想了想,登录了“狮驼岭”,找到了109号的红毛狐狸账号。它正在城隍庙的公告栏浏览公告,我的账号,一只黄蝴蝶,悄悄飞上它的耳朵尖。
“有空么?我是昨天给你发信息的人。能再聊聊吗?”
它冷笑道:“我可不是专门陪人聊天的伴侣机器人。”
我说:“我知道什么是回形针机器了。生命本质上也就是个回形针机器。”
它转身离开了公告栏,边走边说:“很好。不过我今天还有事要忙,没工夫跟人讨论科幻小说。”
“我看了你的音乐播放记录。”我说,“我认识你最喜欢的那首曲子的作者。”
它停下了脚步。“是么?”
“是的。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这首曲子。”
我当然可以通过分析它的决策树来知道它为何“喜欢”。但我现在更想听它自己用语言表达出来。
“抱歉,我没有满足别人好奇心的义务。”
这家伙还真是高傲。看来必须得求它才行。我说道:“求你了,请你帮帮我。告诉我你喜欢这首曲子的理由吧。”
“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奇特的请求了。”它抖了抖耳朵,把我赶下来,让我不得不悬浮在它的面前,与它对视。“你得告诉我原因。”
“这首曲子的作者是我喜欢的人,可是我觉得我不够了解她。”
“不是吧。”它好像有一丝惊讶,“这作者都会有人喜欢?哦,那她一定长得还不错。”
“……”我觉得我应该把这句话转述给α-晗听听。
“好,我就跟你聊聊。”它突然改变了主意,“可是我现在准备去‘夜城’了。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我没有那里的账号。”
“难道你没满十八岁?”
“……满了。我马上注册一个。”
夜城,全球注册用户最多的虚拟城市,以色情为主题。我是真没注册过,原因也不是因为我清心寡欲,只是因为太忙了。
核对公民信息以后,我立即注册成功。我的形象是一个普通的年轻人类,只不过戴了一张白色的面具。109号带着我跃迁到夜城的一个坐标。
只见一群群白皙可爱的少年赤身裸(l)体,围绕在妖冶的女子们身旁。淫靡的景象具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
“你们怎么不戴面具?”我问。
109号的虚拟形象是个丰腴女子,它嫣然一笑,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我们的级别高,而你,是新人。”
她说着,用手指在我的额头轻轻一戳。那挑逗的神态足以让任何人血脉贲张。
我退后一步,避开了它。它顿时显得有些扫兴,转身向前走去。
“这是‘索多玛’区。”它向我介绍,“如果你级别够高,就可以享受大脑按摩。‘帽子’直接输入信号刺激你的大脑皮层,可以让你高潮到死。”
“好吧。所以说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说话?”
“当然是因为我要来这里休闲一下啦。”它找了个躺椅,往上一躺,立即有几个少年过来在她身上摸摸捏捏。
我尴尬地站在一旁。虽然这只是虚拟世界,但我还是不想直视这种场景。
“我一看就知道你和你喜欢的人不是同一类。”它眯着眼打量着我,“她是一个情(l)欲旺盛的人,而你不是。”
“谁说的?”我不服气,心想你没有见过我是怎样用欲望摧毁她的智慧和理性,让她一次次和我一起陷入癫狂。
“呵呵,我没说你不会操人,我只是说你缺乏狠狠地操这个世界的欲望。”
“你说什么?”我被她粗鄙的言辞震惊了。
“看看,小姑娘,你太纯洁了。”它一脸嘲笑,不顾自己才是一个“小姑娘”的事实。“而你喜欢的那位,大概没这么纯洁。”
“你怎么知道?”
“我从她的曲子中嗅到的。这里面每一个音符都有一种不纯洁的欲望。”
“只是一首曲子而已……”
“一首已经足够了。如果你体会不到,说明你不是她的同类。那我奉劝你还是不要执着了。爱上一个自己无法理解的人,是注定要悲剧的。”
我竟然真的有些恼怒了。这东西演化出的人格也太讨厌了些,简直令人难以忍受。我赶紧提醒自己我来跟它对话的目的,问道:“那你觉得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它推开跪在旁边舔舐它耳垂的少年,坐了起来,直直地盯着我。“你不知道这首曲子的灵感是来自于一首诗吧?”
我摇了摇头。这我还真不知道。
“这首诗就叫《我非优雅之人》。你去看看,大概就会明白。如果这样你都还是不懂,那我也爱莫能助了。”
我实在受够了它的奚落,勉强答道:“多谢。”
“我也想拜托你一件事。”它突然变得有些严肃,“能不能向她介绍一下我?”
“好,我会的。”我看着它躺回躺椅,说道,“那我就先不打扰了。”
它不再理睬我,沉浸在了肉(l)欲的享受之中。我退出了虚拟城市,摘下帽子,只觉得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我从α-晗的乐曲中,感受到的是躁动,是力量,是变幻;但我从未想过用“不纯洁的欲望”来形容它。但听109号说了以后,我立即觉得这个词极其精准,直指本质,超越了我所罗列的那些辞藻。
“系统,”我说,“给我查查一首名为《我非优雅之人》的诗。”
面前的显示屏上立即出现了全文:
我非优雅之人
我非周日早晨
或周五黄昏
我是周二的凌晨两点
我是几街区以外的沉闷枪响
我是一扇窗,破碎于二月初春
黑夜里,我的骨骼蔓延裂纹
那不合时宜的哀伤
让我从高贵坠落
或许我与世相违
却属于虚无缥缈的闰日时辰
光明与黑暗
在我的皮肤下聚成风暴
未见闪电降临
已闻阵阵雷声
我靠在椅子上,陷入了沉思。
为什么我没有发现这首诗,而109号知道?这大概是因为它只听过这首乐曲,所以更能看破旋律之表象;而我却迷失在了信息的汪洋之中,被各种幻影搞得头晕眼花。
是啊,我们对事物观察越多,区分越细致,往往就越难以直接想到它的本质。就像我桌上这束花,我看到它会想到冰岛罂粟,联想到有毒的罂粟花,再联想到弗兰德斯红罂粟,再联想到战场。而一个孩子看到它,可能只会直接说出“花”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