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蚁群(29)
我看着澳洲大陆在她手下渐渐拼凑成形,陷入了沉思。
她继续说着:“所以,他们自以为做着有利的事,却往往适得其反。他们有的拼命积累资本,最终却被资本的怪兽所吞噬;有的以为消灭敌人就能让自己得到更多资源,不料最后却和敌人同归于尽;有的愚化人民,以为这样就能高枕无忧,却不知愚民的破坏力如洪水猛兽,连他们自己也控制不了。自然万物,连草履虫都可以做到趋利避害,人类中最优秀的精英却做不到了。如果不是出现了像系统这样的社会管理工具,仅凭少数人类的智慧,注定无法再有效管理几十亿人的集体,社会崩溃只是迟早的事。”
我茫然地抬起头,还是不知她跟我讲这些有什么意图。
她灰色的眼睛里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孩子,不要怪我唠叨。我只是希望你记住一个道理,没有任何一个人——哪怕她是不世出的天才——可以认为自己绝对正确。个人的意志都是碎片,其差别只是大小不一而已。只有集体的意志,才能看到拼图的全貌。”
我又点点头,说道:“我记住了。”
“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大学的专业是历史学?”
“是的。”
“那你对人类的历史有什么看法呢?”
这个问题太宏大了,我觉得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我努力在脑海中搜寻着那些早已尘封的专业知识,好歹还是勉强回忆起一些。
“我觉得人类其实早就在渴望我们现在的社会,只是从前因为技术落后而无法实现。”
“哦?”Ikuro淡淡一笑,“这个观点倒是有几分新意。很多人都认为我们现在的社会是近代才有的创新。”
“其实它早就在我们的传统中孕育着了。”我说,“古时候的宗教,很多都有一本隐形的账本,上面记载着人一生的善行恶行,以此作为死后受到审判的凭据。这就是最原始的积分系统。货币也是一种积分系统,只不过还是太片面,太简陋。人的天性就是希望得到最详细的记录,制定最完美的计划。但因为算力的不足,记录往往不公平,计划常常适得其反。可这并非记录和计划本身的错,只是人们能力不足的缘故。”
我没有想到自己竟能流畅地说出这么一大段话,有些紧张地看着市长的表情。
她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是说:“如果从你的观点出发,那么反对现有制度的人,其实是在反对全人类自古以来的追求。这就不仅是反制度,还是反人类。对吗?”
如果是一个月以前,我一定会肯定地回答“是”。可现在,我只觉得大脑里有什么东西搅拌成了混乱的一团,我竟无法再坚定地确信我自己说出来的话。
我不禁悚然。我天天揣摩着别人的思想,却忘了看一看自己。我的思想是在什么时候渐渐出现了变化呢?
我回过神来,发现Ikuro正饶有兴味地看着我,赶紧说道:“是的。”
“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有想法的孩子。”Ikuro笑笑,拿起酒杯。“好了,你去找朋友们玩吧。跟Σ-陆说,我再玩玩她的拼图,待会儿会完好无损地还给她的。”
我扭头一看,局长还站在不远处,有意无意地向我们这边张望着。我起身向Ikuro致谢告辞,回到了局长身边。
我一走到Σ-陆面前,她就一把拉住了我,低声问道:“市长跟你说什么了?”
我答道:“从拼图讲起,跟我讲了一番社会管理的道理。”
Σ-陆笑了:“这就好。”
“什么?”
“来,先过来吃点东西。”她拉着我走到长桌前,给我拿了一块糕点,然后才说道:“系统的推荐名单里有你。说不定你真的有机会继任。”
“我?”我觉得有些好笑,“我应该没什么优势吧。”
“对,你年轻了点,组织能力也不够强,这些都是劣势。”她说,“但是如果这次你真的能成功抓住那只虫,一定是一个巨大的贡献,情况就不一样了。”
我们现在不在保密区域,所以她没有直说出Chaos这个词,但我俩对此心照不宣。
“可是我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我说。
到12月30日还剩三天,无论Chaos最终是否露面,我们也必须在109号的聚会之前进行一次收网。
因为109号没有实体,是不可能在现实中和“虫”们会合的。当然,我们可以让系统为109号设计一个以假乱真的机械躯体,让它从“梦”中完全参与到现实中来,但这样做风险太大,所以我们并没有考虑这个方案。
目前,109号已经在全球吸引到了149个隐藏的“虫”。只要能将她们全部抓捕,也算是一个巨大的收获了。而Chaos,如果这次不露面,有可能是看穿了我们的骗局,有可能是真的对同类们的命运漠不关心,甚至也有可能是确实已经死了。
不知为何,说出“不抱期望”这句话时,我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舒坦。局长看着我,似乎有点难以置信:“δ-柔,你什么时候这么悲观了?现在还不到最后一刻,一切皆有可能。”
“局长,我也有点累了。”我感叹道。
Σ-陆愣了一下,正色道:“你说什么傻话?你才三十岁,要走的路还长着,怎能现在就喊累?”
“局长也还很年轻啊。”
“唉。”Σ-陆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抱臂而立,良久才说,“我在漏洞管理局工作了三十年。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年轻,现在女儿都上大学了。”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欢笑着的宾客,眼中浮现一种温情。“你看看这些人,她们多么快乐。但这快乐也很脆弱,一旦社会失去秩序,她们又将怎么样呢?等你有了孩子,你就会渐渐感到,维护秩序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工作。你至少得等到新的一代长大成人,有了合格的年轻继任者,才有资格喊累,把重任交给你的孩子们。”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能放心离去,是因为有你。你看看你的背后,现在又有谁呢?”
我默然。我以前从未意识到,局长对我的器重已经达到了这种程度。可是,如果我将来让她失望了怎么办?
耳边突然传来系统的提示声:“不要恐慌,不要恐慌,不要恐慌。”
这条信号是我和系统之间的暗语,来自于《银河系漫游指南》。它意味着检测到了重大异常。我一怔,看向局长:“我得回局里一趟了。”
“你看,我就说不到最后一刻,一切皆有可能吧。”她笑了,“快去吧,你的机遇来了。”
我却不像她这样振奋。那“不要恐慌”的暗语,却莫名地在我的心中激起一阵阵从未有过的恐慌。
我来不及换衣服,穿着礼服裙,踏着高跟鞋,离开Σ-陆的家,坐上了前来迎接我的飞艇。路边的人们向我投来欣赏的目光,她们一定以为我是要去参加一个盛宴,却不知我踏上的是一条可能通向地狱的未知旅途。
在飞艇上,我看着城市绚烂的夜景,重新回顾着“钓饵计划”的整个脉络。
所有的决策都是我和局长作出的,再以一个个独立的小任务的形式,让系统来处理一些工作。在这个过程中,关键的数据一旦汇报给我们,系统还会将其清空。只有它才有足够的权限来删除数据。而任何人类,哪怕是数据中心的首席工程师,也不能不经审核就动用大量算力,来窃取、清除系统的保密数据。这也就是为什么历来的“虫”都只致力于寻找逃避系统记录的方法,而一旦发现记录已经生成,多半就会直接自杀了事。
所以说,我的计划要泄密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系统背叛我们,或者我和局长中的一人泄密。但是,“几乎”不等于“完全”。没有完美的计划,也没有绝对的安全。只要人类还存在一天,就会有办法制造漏洞。
今天,我是第一次隐隐希望,真有这样的漏洞存在。希望那个化名为Chaos的人已经看穿一切,不会真的狂妄到以为自己可以铤而走险,拯救那些已经入瓮的同类。
我冲进空无一人的保密实验室,用颤抖的手打开了系统的新报告。
看了一眼,我就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我给系统的任务,是严密监视那149个将109号当成Chaos的“虫”,如果发现她们收到的各种信息中出现任意相似内容,就判定为异常,并追踪该信息的来源。
而在15分钟前,系统发现她们都收到了同一条暗号。发送暗号的人相当狡猾,依然小心翼翼地躲过了所有监控,没有留下任何身份痕迹。但是,系统这次还是有了重大突破,它至少追踪到了她发送信息的坐标。
而这个坐标我很熟悉——那就是α-晗家附近那片“死亡鸟”聚集的白色沙滩。
“建议分析从19:00至23:00,坐标半径2公里之内的所有记录。”系统说了好几遍,单调的声音不停地在我耳边回响。
我闭上眼睛,艰难地说出一个字:“好。”
“分析结果将在1小时内完成。”
我没有理它,脚步虚浮地离开了漏洞管理局,飞往那充满温馨气息的山间小屋。
在飞艇上,我打开手拿包,拿出一把小巧的枪。它有多重身份验证,只有我有权限使用。其实除了在训练中,我只用过它一次。那是机械部队清扫完一个无人区的“虫穴”之后,我去查看现场。一个重伤未死的敌人用尽最后的力量,从沙丘后向我扔来了自制的简易炸(l)弹。
炸(l)弹已经失效,没有爆炸。而我本能地转过身,一枪打穿了她的胸膛。
血液迅速地渗入流沙之中,形成一幅抽象的图画。我当时并没有任何感觉,但事后我渐渐发现,那幅抽象画铭刻在了我记忆的某个角落,永远无法消除了。
我把枪放回包里。飞艇缓缓降落。我看见房屋里没有灯光,四周一片静谧。此刻,这温暖的家在我眼中竟像薛定谔的那个盒子,我不确定打开它以后,里面等待着我的到底是什么。
我走进门,屋里悄无声息,暗淡的黄光亮起,为我照明。我蹲下身,轻轻拿起一双放在门口的鞋——鞋底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我脱掉高跟鞋,走进卧室。
α-晗背对着我,侧躺在床上。她睡得很熟,发出缓慢而轻微的呼吸声。
根据她的位置记录,她今晚始终都在家中。然而这些记录已经再也无法让我信服。
现在是00:24。还有三十多分钟,系统就会将白沙滩周围的所有记录检查完。如果发现了任何蛛丝马迹,我所能做的,就是用包里的这把枪结束一切了。
我也说不上这个念头是疯狂还是理智。我只知道,那些进入了矫正所的人最终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不会让她遭受这种折磨。